叶骁一动不动,恍若未觉。他入此定,刀兵加身亦不能惊。
他所有的“认知”都集中在“意识”深处那扇门。
他一心一意,勾勒出那扇门,等待有人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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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最后一点雪白的白山咒光,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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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生命的最后,它没有落在叶骁身上,反而飘远,像一片蝴蝶的残翼,又像是竭尽全力的轻絮,飘向远处的“叶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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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动不动,朱色的眸子凝视着那点仿佛风中之烛,随时会熄灭的光芒,轻轻的穿过尸气,落在了他虚无的,并不在“此世”的指尖。
它那么轻,仿佛没有重量的雪,又仿佛生命尽头苍白的余烬,就那么轻,落了下来。
光在他的指尖轻微地闪动,炸开一小团细弱的微光,然后它就消失了,就好似它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落在他的指尖一般。
他被那团光,拼尽全力,拥抱了。
那么小,那么轻,他感觉不到,仅仅只在指尖的一个拥抱。
在白光融入他指尖,消融的刹那,他似乎听到一个低语,一个他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轻声呢喃:我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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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蓬莱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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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那个世界都为了他义无反顾牺牲一切的,他的父亲。
只要是叶骁,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叶骁”,只要是叶骁,都是蓬莱君的孩子,都是他要用尽一切来保护,他最宝贵,独一无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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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哪个世界,唯一爱他胜过一切的,独一无二的,只有蓬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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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君曾捧着他的面孔,对他说,“叔靖,你要记得一件事,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你是我的孩子,我养育大的,我的孩子。”
“作为父亲,本来就该保护自己的孩子。阿骁,你是我的孩子。”
“阿骁,我不是因为你是先帝的孩子而爱你。我爱你是因为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胜过爱你的父亲,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三郎,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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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点细弱的光芒,也终究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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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君最后的一点术力与意念,在他从未谋面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孩子的指尖,满怀爱意的散去。
而那个白发的孩子只是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复又看了一眼入定了的叶骁,他没有任何表情地垂下眼,站了一会儿,他的身影渐渐淡薄,无声无息地悄然离开了这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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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叶骁”徐徐从永夜的权能空间中脱离,就像跨过一个门槛一样,步入“此世”的深处。
不属于“此世”的雪白虚影,自无数交错的“时间”与空间中轻巧而无声地穿过。
这个世界本来就因为永夜的权能而处于被杀死的状态,而他的世界正在靠近,两个世界的边缘已经开始交汇,并且引发了界限“模糊”和“存在”的动摇,两个世界的“时间”与“空间”都开始崩溃,又因为已经产生了接触,在崩塌中又开始融合、然后再度崩溃,呈现出奇妙的崩塌与叠加同时存在的状态。
而两个世界的核心正逐渐接近,即将彻底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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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向了“此世”的核心。
在那里,“时间”与“空间”还暂时没有崩溃,随着他的前进,无数个一瞬之前的他、一瞬之后的他、现在的他,与彼此擦肩而过,向无尽的尽头伸展,变成一根一根细细的光线,最后与无数根其他的光线交汇成名为巨大的、名为“时代”,银河一般的虹光,从他身旁汹涌而过——
然而在远离中心之后,“时代”与“空间”俱都变成了碎片——
他与一切逆向而行,在他的脚下,整个世界正在缓慢的坠落。
向下、向下,坠落入永恒的死之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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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漫不经心地行往万生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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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他忽然毫无预兆的顿住,侧身看了看身旁飞过的一缕细弱到几不可察,却泛着淡淡金色光芒的细线,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线一把抓住——某个人的命运,被他抓住了。
——某个人也被他抓住了。
细线跌落的刹那,一个人也落了下来,跌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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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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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的“意识”被一层细弱的金色光芒包裹——那是章阳君的庇护,保护他的“意识”在从尸座之间被抛出来之后没有被永夜幽吞噬。
他被从“时间”里拉出来的时候显然没有知觉,跟个死人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
白发叶骁一动不动,他安静地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人,慢慢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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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沈令的眼睛是黑冰一般凄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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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沈令就翕动了一下长睫,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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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是从一场安静而浩大的“死”之中醒来的。
他真切地体会了从死中挣扎而出,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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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被唤醒、重新凝聚,然后向上、穿透过一层层的“死”,像是被剥掉皮的羊羔穿过火堆,疼痛、窒息又漫长。
而当“意识”最后“回归”,沈令睁开眼的时候,他整个感官混乱异常,听觉一阵一阵的嗡鸣里头夹着诡异的、他根本分不出来是什么的杂音,眼前一片闪着金点和血点的漆黑里头隐约有看不清的画面——他甚至于不能判断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
直到有什么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的感官被瞬间收拢,仿佛一捧无所适从的水被重新装回熟悉的瓶子,沈令猛的浑身一震,眼前渐渐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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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叶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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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此世”这个黑发灰眸会撒娇会笑会生气会哭的叶骁,而是前生那个被他辜负,失去了一切,白发朱瞳,亲手破坏掉自己所有感情的叶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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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那双朱色瞳孔的一刹那,沈令脑子白了一下,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什么也想不了,一动不能动,跪坐着,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面前微微俯身看他的男人。
他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美丽面孔,时间似乎极短又似乎极长,直到男人微微向后退了一下,又忽然停住,沈令眨了眨眼,指尖传来微妙的触感,他艰难地从“叶骁”面孔上移开视线,向下望去,这才看到自己指尖攥着男人垂落在地一段雪白长发。
他被烫到一样猛的抽回手,惊慌不已,男人从容地把长发向后轻轻撩去,规规矩矩对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慢慢地道:“沈侯别来无恙,叶某久疏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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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是前生他与叶骁最后一次见面,叶骁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恰是晚春,院内一棵老梨,盛开得如同燃烧的雪白的云,沉甸甸压弯了枝杈。
扑簌簌柔花轻摇之间,叶骁广袖玄衣,犀簪玉冠,拂开重云一般的花,向他而来。
他忽然停住,似是枝杈勾住了头发,叶骁无奈地抽出发簪,一头雪一般的长发刹那倾落,合着落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接着他便对他敛袖为礼,说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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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开始发抖,他没法控制,某种干涸的恐惧从脚底像蛇一样爬了上来,手腕一抖,整个人差点摔下去,“叶骁”规规矩矩地对他一笑,“沈侯小心。”
这是前世诀别那日,他与自己说的第二句话。
沈令不自觉地发出一声细弱地呜咽,但他自己没察觉,只单手承在地上拖着还不怎么能动的身体万千爬了怕,“叶骁”轻巧地往后退了退,沈令喉咙一紧,就跟被人捏住心脏一样,心内一窒,又猛的一沉,停住,整个人茫然地又看了一会儿“叶骁”,再度眨了眨眼。
他听到那个清润声音柔声对他说,“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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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他与他说的第三句话——一模一样,不差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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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瞬间沈令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把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幕重新来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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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无法思考,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沈令恍惚觉得自己落下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沈令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在前世清凄五十年中,思考了无数次若是再见到叶骁要对他说什么,可现在再一次见到这个前世的叶骁,那些五十年中想好的千言万语,忽然都没了。
——哪里还说得出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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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到了最后,他看着那张无喜无悲,端严一如神像的面孔,干干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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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叶骁”没有回应,他只是抬起手,指向他身后。
沈令飞快回头,却只看到一片虚无的空间中,飞舞着无数的“时间”凝成的细线,然后在远处碎成碎片。。
“叶骁”的声音响起,“仔细看。”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与前世诀别那日不一样的话,沈令觉得心内一松,连忙凝聚心神。
他仔细看去,而随着他的观察,“时间”的线和碎片慢慢改变了形态,最终,他看到了“时间”本身——
周五见,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