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说她以皇帝为天,实际倒是和丈夫心有灵犀。苏韧一直认得清:太阳只有一个。皇帝希望他帮沈凝,他自会竭诚辅助。皇帝若让他听蔡述,那他会像当初那般乖乖窥测蔡述的鼻息。前几个月皇帝若真让他给宝翔赐毒酒,他也不得不照办,并会按圣意替大白办好葬仪。他估算,这回皇帝不会表态的。果然,皇帝一直闭关,甚至免去沈凝“独对”的辛苦。
既然见不到太阳,帝京的官员能凭本能和经验来办事。
第二天,蔡述说到做到,呆在家里。苏韧沈凝商量好,如局外人神态轻松,一切照旧。
第三第四天,蔡述还在府里。苏韧不慌不忙,仍按首辅在班处理一切。他叫手下该发内阁的文件,还是发内阁。但沈凝却有点支撑不住。因他当官不久,在中枢任职清雅,历事太少。他只好按照苏韧的建议,将几位上年纪的在京退休官员请来,时时顾问。
第五天第六天,蔡述仍不出来。苏韧周围已不得安静,官员们纷纷商量对策。各部门怨声载道。而沈凝失眠忽而严重,不幸在大暑天患上了咳嗽,一边吃药一边办公。
帝京的热天,向来是不留情面的。衙门里,不少官员因酷热褪去官服,只穿白色薄衫。
只有苏韧吃过定心丸般,还罩着红罗外衣,算是白衣从中一点红。
“苏大人,你是御史,可直接奏明万岁。蔡阁老和沈大学士闹翻——内阁文书堆积如山,我等没有批复办不下去啊。”
苏韧浇着窗台上花盆。这还是文功去世后,送给苏韧遗物。到苏韧手里养着,叶子碧绿,还开出几朵小花。原只是盆不起眼的凤仙,但苏韧毫不嫌弃。
他浇完,要笑不笑道:“各位,莫听信谣言,他们哪里闹翻了呢?蔡阁老没被罢免,也没辞职,不在内阁办公,在家是能理事的。他不过是过劳而修养几日。不信?沈大学士和他在宫中商量事后,现也被传染了咳嗽。沈大人性子直,不在乎形象。蔡相可是我朝风范表率,哪有众目睽睽下抱着痰盂在公所的道理?各位若是体谅两大人,就宽限些日子让他们将养,能自己揽下的事,先按惯例处理。你们都是有体面的。蔡阁老回来后,还能为此怪罪你们么?我虽是御史,叶长着人心,我能参人家生病么?”
苏韧说话半真半假,众人自然有点怀疑。
恰有个年青官员跑来,一个报告说:“有意思,中午内阁来群老头老婆子,各管各的洒扫除虫,把旧窗连帘子都卸了。中书们莫名其妙,问没有蔡阁老指示:诸位从何而来?老婆子没好气回:‘不管蔡阁老肉阁老,‘都城公物维持司’是开国时便先立下的。我等奉命而来,韩文襄公重生他都不能挡道。’一个老头说:‘京城里不论衙门高下,到时间必须大扫除以旧换新。条子上写明了轮到内阁,可不连你们蔡阁老都不来了’。黄凯问他们:谁批的条子?他们说:谁知道啊。黄凯气得自己去问工部,薛学士说他没写过,难道是前尚安排的?可年老驸马全蒙恩准回老家了。可不是一团糟?那班人风卷残云来一场,内阁还得收拾好。黄凯不敢任文书散失,只好全往文华殿送。”
众人被蔡述隐身惹得心烦意乱。听了内阁闹这笑话,不禁捧腹。
有人叹道:“欸,陈阁老中正端方。若他不去修史书,正好办了。”
大家及时噤声,不敢顺此话题再议下去。
苏韧袍里叠腿,故作茫然道:“呃,文华殿正在修史书,何不直接送去蔡府?”
又有一个新来人笑道:“大人有所未察。一来,先帝早有细则,内阁文书不许出殿阁。二来,蔡府里现各色人马进进出出,堆满纸糊的亭台楼阁牛马奴婢,飘出仙乐阵阵,好不热闹。卑职路过打听:明天是蔡文献生忌。蔡文献和其父同天生,也正是蔡祖父八十冥诞。蔡家开春便定好各色物品,张贴告示:谢绝朝野所有客人参与,只留自家人记念。蔡姑老太太和姑娘今儿从白云观拈香祷告回府——好大的排场!”
众人听了,都挺惊异。战事急迫,蔡述不理公事,却当孝子贤孙去了?
苏韧也对此意外,看来人是方川,更觉意外。因为他穿上了给事中鸂鶒(xi chi)(1)补服。苏韧将他叫到后边:“你任命下来了?”
“多谢大人,就在昨天。”
苏韧蹙眉:“我不知道啊。”
方川哑然:“可吏部发来了。我还以为蔡述罢朝,林康顶不住才放软。”
苏韧摇头:蔡述不来才几天,胜负未定。林康精于吏事,是不会轻易向这边示好的。
他想:皇帝迷信有忌讳。既然蔡家大办冥诞。他即便想私下召见蔡述调停,也得过几天再说了。
苏韧留个心,派人去探听。消息是:凡他苏韧保举的几名官吏,全都得到了任命书。可沈凝推荐的人选,有的还在等文书。他大感不自在,平添了几分疑虑。
这几天,苏韧当值完毕后总会去万柳堂。但此日他冒着暑气,沿着筒子河散步一圈。
筒子河水,像在锅中尚未煮沸,暗藏波动。蛙躁蝉鸣中,夕阳残照着红墙黄瓦。
因为苏韧晚来,只在万柳堂门口和一大群官员打了照面,彼此寒暄了几句。
他认得,这些人,大都是履霜社的骨干。
因主家女眷有时会在,苏韧即便入了万柳堂,也不会宽外衣,好在此处阴凉。
堂内后屋,沈凝斜躺榻上,正喝着冰糖雪梨水,又咳起来。
两个小童忙不迭接过碗盏,替他捶背擦嘴。
苏韧温言细语道:“热天咳嗽发出来就好了。既冷太医来敲过,不妨事的。我老婆这两日都好多了。你只别想着:咳出来才舒服。那反会越咳越严重。”
沈凝先天血气不足,此刻更脸白如纸,道:“国难当头,病我并不放心上。只蔡述存心为难,可恨可鄙。方才山西消息来:军粮供给不足人心浮动。没想到瓦剌先冲大同猛攻。蔡述预判失误,罪过不小。我等已搜集了他过失。他不出来也好。等万岁出关,我们这些人要联名参他一本。嘉墨,你女儿在他家当人质。我不想你为难,不署名也罢。”
苏韧用小童送上茉莉花水手巾抹脸,笑道:“多谢为我考虑。但女儿去蔡家时,我只是个芝麻大的官,不足以让首辅家拉小孩去当人质。不过你说对了,我不会署名。我不但不署名,还劝你们不要去参他!”
他吩咐小童们下去:“有我在呢。”
沈凝不以为然,苏韧坐在塌边:“听我说完,许多事,我也是去了兵部才明白。大同以前常是主战场,瓦剌内乱兵力分散,国师只能集中一边打。主帅春天才换人。倪麟虽是勇将,但他在山东种菜的人马,定接不住建安老侯爷大盘子。即便建安老侯不与他为难,新队伍上下磨合怎不需时日?蓟辽那边兵强马壮,廖总督军政一体经营了多久?我以为:不是蔡述预判失误,而是他没料到朝廷临阵换帅。说给山西粮不足,也不完全。山西大户多,民间囤粮最多,危难之际本可自足。你去问你大舅,朝廷财政不足,哪能完全公平?十指头都有长短,蔡述至多有私心罢了。你知不知:这两日,山西前线流传开了‘唐王坐镇山西’,才定了人心。今后,蔡述掌控不了的事,定会更多。何况他撂下挑子,群臣暗中不满者更多了。他已江河日下,你何必先出头去推他呢?毕竟明面上,你和他竞争。”
沈凝咳嗽一会儿,板着脸说:“我不在乎人怎么说,偏要出胸中这口恶气。他故意拖延,让事务积压,又神神鬼鬼装什么孝子。这总是罪过吧?你不参他,我也不参他。他气焰不知要盛到几时?况他是东宫之舅,若不约束敲打,史上外戚祸国事还少么?”
苏韧说:“我给你指条道,他家不是大搞冥诞么?你受过蔡文献公教诲。你马上专为此事,写个拜帖致意他家。你是状元,自能拟得风雅些。明天你叫管家送到蔡府去。”
沈凝愣住:“我都要参他……还给他送帖?这,也太假了吧!”
“官场礼仪,怎能说假?双方虽政事不同道,但你表示有宽宏大量不介意。听我的没错。”
沈凝犹豫着答应。
苏韧又道:“你们可明着四处去搜罗蔡氏罪状,但‘拉弓不放箭’。让蔡党感到满世界都要针对他们,人心惶惶。但那根箭,你却一直不放出来。你不放,反显得你深沉。这样吓唬人,你尽可出气了。且你还站高处,攻守自如。我不让你撞他,只因为万岁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现不到倒蔡的时机,要以大局为主,平安北疆才是首要。我记得你原来也这个意思,如何变了?你不要被蔡述一激,再被履霜社那班人鼓动,便头脑发热让人当刀使。”
沈凝点头,边咳嗽边道:“嘉墨,你怎知万岁是怎么想的?”
苏韧灵机一动,指着博古架上一座镀金西洋小钟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朝廷一样会运转。我举个例子:你知这钟里面有机关,静心听,有没有轻微声音?钟面上有两根人叫‘指针’‘的东西。平时,蔡述是这根,司礼监为那根。我们若把这两根针拿掉,钟其实一点没坏,还是在走,只我们辨不清时间罢了。现蔡述呆在家算啦,司礼监范公公居然也奉旨去香山避暑了。可见万岁一点不慌乱,反而有趁机历练群臣,特别是你我的深意在。”
沈凝沉思片刻,叹道:“虽如此说,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奸臣父子猖狂多年,我等年寿若何,又能奉圣几时?天下为公,何日有哉?”
他气匀不上来,咳得要破了肺管子似的。
苏韧从玉瓶里倒出半勺药膏:“冷太医交代吃这个吧。”
他撑起沈凝,小心翼翼喂病人服下。
他旁观沈凝:沈生气认真,伤感也认真,实可怜见的。自己平生少见这样的人。
沈凝止了咳,腼腆对他笑笑。苏韧不知为何,吐出几句肺腑之言:“卓然,若要说天下为公,先须得大家都是‘国士’。可要当个国士,即便不为荣辱,富贵,名利所动,又如何能抛下父母,妻子,心结?真能这样,这辈子为何要入世?只算白活了。大多数人宁愿背着小人恶人的骂名,都不愿没活过。”
沈凝听得认真,懵懂也认真。苏韧揭开窗屉(2),换了屋内浊气。
后屋毗邻荷塘。疏星淡月下,红白菡萏共生。
苏韧再宽慰沈凝:“蔡述处隐匿之信息,我们学着从各处拼凑补全,当作玩一个七巧板游戏。蔡述这么干,正是你与各部熟悉的绝好契机。常言道:‘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少了他,你只会变更强,天不会塌下来。”
“嘉墨,我不怕蔡述。而是我何德何能,如此受至尊眷宠……我怕万岁失望。”
苏韧注视沈凝,语重心长说:“卓然,万岁赏识你,只因你是你。蔡述在或者不在,我们或者没胜。你是你,他一直最看重你。”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他把目光从沈凝瘦骨嶙峋的肩胛,转向水中鹭鸶,看它游入密匝幽暗荷叶。心叹:不管皇帝抑或沈明,真为此子考虑?沈凝这种人,倘若一直留在扬州,过春风十里,赏廿(nian)四桥明月,吟诗作词,坐享清闲富贵,该有多么快活!
苏韧出得万柳堂,在江齐江鲁两骑护卫下,骑马回家。
他们刚行到对街,便被一群骑马女孩子拦住了。女孩一律戎衣窄袖,个个明眸皓齿,纷纷道:“苏大人!这便是苏大人呢!”
“主人在等候您。”
“您跟我们走吧。”
江齐江鲁眼都看花了。苏韧问:“你们是谁家的?”
女孩中一人拿出帖子:“我等是成国公府的。公爷有事相询。”
苏韧辨认,确为蓝辛手迹。他知成国公府离万柳堂不远,便跟着她们来到蓝府。
因天色已晚,苏韧虽初到,只匆匆走过。蓝府中满是青桑老槐。堂无匾额,柱无对联,陈列历代兵器。有木桥高于屋舍,人站桥上,入目大片稻畦(qi)。
苏韧被领进一处园圃,女孩们嚷嚷:“苏大人到了!”
蓝辛拄着拐,迎请他进屋。两名娇艳美女伴随左右,苏韧一看便知都是小公爷爱妾。
蓝辛不见外,笑道:“芳芳,圆圆。她们久仰苏大人之名,今终于见了。”
芳芳剥好只荔枝,送苏韧嘴边:“特别甜。大人请。”
苏韧微笑:“家传‘消渴症’(1),我不嗜甜。多谢。”
圆圆笑盈盈捧着茶杯,凑苏韧嘴前:“为大人泡了好香茶。尝尝?”
苏韧道声“有劳”,自端过杯,喝了口即放下,正色问蓝辛:“公爷,究竟有何事?”
蓝辛对二女努嘴,等她俩飘然而退,他才说:“二哥,我伤未全好,不能常到衙门来。听闻蔡述沈凝交恶,僵持不下。这些个我一武官不便多嘴。只是我听到消息:说二哥为了破冰,设局要与‘蔡党中坚’林氏兄弟结为亲家。我不懂二哥有何谋略,但婚姻非儿戏,此举甚不妥。林家暴发户,人品不正骄奢淫逸。会有损锦衣卫和二哥威名,请三思而后行!”
苏韧愕然失笑:“岂有此事?我儿子才多大,怎和他家结亲?”
蓝辛见他矢口否认,说:“二哥细想,无风不起浪。林家小妹正值花季,小飞改名谭飞,如今成了你家小舅子,二人年岁相宜。今天京中盛传此桩姻缘。有人当面问林镇,那小子未当面驳斥。老大不在,锦衣卫交给二哥管。他若在,万不肯把小飞送入虎口的。”
苏韧想到吏部任命的事,微变面色:“我是真不晓得。”
有少妇进门嚷嚷:“唉,二哥,你家谭香把妆奁都去当面交给林家小妹了。你还推说不知道?你们设局也罢,千不该万不该把小飞这孩子当棋子。”
苏韧定睛,原是金婳婳来了。金婳婳把药包放案上,对蓝辛说:“喏,我送我男人新配膏药来。你再敷半月便好。”
苏韧起身,对他们道:“四哥,八妹,谭香为何如此,待我回去问她。此事我真不知。但谭林即使联姻,也绝解不开蔡述沈凝的疙瘩,反让我自己左右为难。我本和林康有隙,林镇虽……也素来在锦衣卫中口碑不佳。他家小妹,我只见过一回,未尝留心。我老婆之前为小飞推了好几桩富贵姻缘,她怎可能会急于促成此事?”
蓝辛道:“我看二哥神情——真蒙在鼓里?说不定有人无中生有,令我等自乱阵脚,中了离间之计。”
金婳婳吃了半碗山楂乳酪解暑,摆手道:“我天天出入公侯家,同一班女眷都熟。我才从定国公主府里来,送妆奁事绝不会错的。定国公主母妃为巨商郭家进献入宫,郭家独生女儿郭氏,被万岁指婚给林镇。定国公主素来对郭氏格外关照。当年林家穷,林小妹可爱,曾被蔡述爹收作干女儿。她的琴艺打络子,蔡家都请大师传授。蔡贵妃病重时,林小妹虽未成年,却被蔡家送入宫中陪伴她,充当后宫备选。可贵妃下世,万岁却下旨送她出宫,还从此禁绝选秀。”
蓝辛鼻哼一声:“蔡家父子用心,真无所不至。”
苏韧凝重道:“这么说,万岁认得林小妹?”
“是啊,好像林小妹在赛马会上倾慕我们小飞,听说他在廖家义学教授儿童武艺,自己跑去了几次。之后不知为何,小飞不肯去了。谭香却有意撮合他俩,先请蔡府管事大娘出面,让林小妹参与了什么东宫机密之事。前日,谭香再当面送她个自己做的小妆奁。林镇娘子见你们这边如此殷勤,小妹又茶饭不思的,才去拜托定国公主。公主讲:万岁此次出关时,需‘返璞归真’,选一对人间‘金童玉女’伴君封赏,功德才圆满。她已在万岁面前提起林小妹。等万岁出关后,她打算再去说合,那时万岁便会下旨。二哥你说不知道,我信了。那么谭香……她知道?”
苏韧即刻想到近日的丝丝缕缕,说:“八妹,幸亏你解说仔细。这里头,似真有误会。谭香断无此心机。她哪是叫林小妹参与东宫机密?只通过东宫里蔡府老女介绍,让这姑娘帮忙重打了万岁山河牌上几个络子。至于送妆奁——以我老婆为人,应该是纯道谢罢了。”
金婳婳手里冰酪无心吃完,却似被碗冻得抖下:“天,这一串事……怕不是有人故意拿小儿女当傀儡娃操纵吧?二哥你赶紧回去,和谭香商议好对策。若万岁出关,一切便太迟了!四哥,你见小飞可别混说,他的性子……”
苏韧告别,快马加鞭回家。
他们路过蔡述府,望见蔡府之墙角树梢,挂着灯笼,换成白底黑字的“寿”字。
花园里传出杂剧曲乐,跌宕起伏,绕梁三匝。苏韧夹紧马肚,把乐声抛于脑后。
他到家,不及更衣洗脸,往内快步走。到了寝室口,他忽放轻步子,怕吵醒了儿子。
谭香隔着纱屏风,依旧坐在梳妆台前。
她盘着发髻,披缥碧色绸裙,正聚精会神,拿着块丝绵,对镜涂胭脂。
她右边腮上晕着薄薄莲红。因她肌理丰润,举手间浮光生香,妩媚横生。
苏韧从未见过谭香这样,吓一跳。他袖子带到了帘子,沙沙声响。
谭香猛然回头,露出另一边脸,可把苏韧逗笑了。
原来,她左脸试涂了多种胭脂。各种红色混合,跟打翻辣椒摊位一样。
谭香气道:“这么好笑呀?难道不好看吗?”
苏韧敛容:“好看的。非常好看。”
谭香歪头:“你知道胭脂也有名字么。我喜欢这边脸的六月莲,咱结婚时,西湖里荷花便开成这样红。那边涂了锦官红,琅轩紫,海天霞,朱颜酡(tuo)。试了才知,统统不如旧年里记住的颜色好。”
苏韧道:“是啊,连夏天都是江南更美。不过,你以前不留心这些,怎么忽转了性子?”
谭香叹口气,望镜中说:“因为累了,心反是空的。装扮得好看些——人会好受点。我今儿去了小梅子老婆开的脂粉铺子。她那战时,生意好差。我看她挺秀气,一口气买了许多。”
“小梅子?她一个副总管的老婆,还用得着卖货?”
“小梅子常在宫中伺候万岁,她也是想找点事消遣。因为小梅子帮了我大忙。宫中我们号称为姐弟。我老不去看看他老婆,有点过意不去。”
“他帮了你什么忙?”
谭香拔去簪子,散开头发,没出声。
苏韧一看就知有事,但他不忙追问,先捡重要的说,讲了成国公府里大家商量的难题。
他讲完,又说:“阿香,我料定你是误打误撞不知情的。但此事对我们没好处。锦衣卫的人不高兴,宝翔气恼,何况这节骨眼上和林家结婚,恐会伤害沈凝对我们信赖。要不你再去约次林姑娘出来,暗示她送妆奁纯属谢意,再透露给她:小飞早别处定好娃娃亲了。我设法把小飞派在外历练一年半载,事情算过去了。”
谭香将丝绵蘸水,默默擦去胭脂:“阿墨,你小看自己了。你忘了,沈大哥知道咱女儿变成了蔡甜。你老婆弟弟若和林家成婚,别人不敢说,他是头一个经得住的。真怪罪我们,这种朋友不做也罢。你也高看我了,我没法开口对一女孩家去扯谎说娃娃亲什么的。其实我虽笨,也有点察觉林姑娘喜欢上小飞了。那天我送妆奁,她脸像开了花儿……偶然提到小飞,她眼就发光。女孩儿没真心,怎会这样?但她家太阔,我并没往婚姻上想。你们都说:锦衣卫如何,宝翔沈凝如何,林姑娘兄弟如何……。但林姑娘本人好看,聪明,性情也不坏。要我说:人间姻缘,本人才最要紧吧?”
苏韧:“哎呦,我的夫人,你和她没认识没多久。她好不好,与我们不相干。我没叫你去诓骗害她。只是断了她念头,为大家好。这事我先把话放在这,你弟是不可能愿意的。女儿家再好,男人不想要,只算伊单相思,又是哪门子的如意事?”
“小飞为何不答应?”
苏韧感到说话吃力,解衣坐下:“她家暴发户,许多人包括小飞看不惯林氏兄弟张扬。那林康……不提了。反正你见识她兄嫂家阔,向来锦衣玉食。你以为都如戏文上说,光凭喜欢,能熬过粗茶淡饭风雨寒窑?她这种娇滴滴有点小才情的女子,最要人花时间陪。小飞要兄弟要江湖,想干一番事,哪来的功夫?”
“林姑娘说:她林家世代读书人,只从前田地不多。这种人家怎叫暴发户?锦衣卫不喜林将军。可我听说万岁却赏识他,他武艺骑术是不是孬种?你和他北边走一趟来回,心里清楚。我嫁你,也是靠喜欢,一直呆在六合受穷都乐意的。如今,你瞒着许多话不告诉我,我也没有想要你多陪,我们就不是好夫妻啦?”
苏韧无语。他想在外动了一整天脑子,回家来尚不能说服老婆,这日子……
他敞开怀,用冷水草草擦去汗渍,换上套中衣,兀自躺床上说:“阿香,你在东宫日久,周围不知相处的是怎么一班人,学会了自以为是。也许,你只是真长大了,有了自己意见。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谭香不答,自顾自收拾。过了一会,她才从床尾爬到床里,背对苏韧躺下。
苏韧满耳是外头虫鸣,脸稍移动,碰到谭香浓密长发。
他发呆片刻,试探着用指头去理谭香头发。谭香还是背向着他。
苏韧照理不误,发丝柔顺绕过他的指间。倒不像理老婆头发,更像是理自己心绪。
良久,苏韧低声笑,拍拍谭香道:“阿香,你说得有道理。还是我眼界不宽,飞来一事便想躲开。此事不过一桩姻缘,没什么大不了的。宝翔沈凝及至众人,我若花点心思都可以说服。林家兄弟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能客客气气,大家便做亲戚,不能,我们就当世上没这门人。况且小飞若被万岁选中,对他前程有莫大好处。哪是他在外面风吹雨淋能建下的功名?你我各退一步。明日,你去找小飞谈心,让他别顾虑,若是他也喜欢林姑娘。我们便顺水推舟,帮他把此事做成!如何?”
谭香只闷闷“唔”了声,把脸枕在自己手上。苏韧忝着脸,也不嫌热,从背后将她搂怀里。
夫妻各想心事,听彼此心跳,都等对方再开口。可过不了多久,小两口却贴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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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谭香跟着苏韧径直去锦衣卫衙门。
不承想小飞昨日便出差(4)去了。苏韧怪道:“他出差,何不告诉我?去哪啦?”
“是我派他的。”金文文从外头拎着壶豆汁进来,说:“东厂来人,要求我们选一名军官去唐山的玉清观中,取‘玉清古井’之水回来。万岁此次闭关出来,便要饮用。修仙取水,需要品貌端重的童男子,所以,东厂派不出人。我们这……也没几个人选。还好他去得早,不然为外界干扰,心有杂念,取出水不纯,不足以供真龙天子用了。”
谭香抢道:“可我急于要问他话。”
苏韧算了算:“他必定在万岁出关前回来的,不心急。”
金文文倒出三碗豆汁:“问不问的,再有本事人,别想逆天改命!是他躲不过。你帮他躲过去,他这辈子怂了!先坐着喝点。”
苏韧当谭香面,装作不当回事儿。到了兵部衙门,他派江齐请来一人相见,正是端长宁。
苏韧开门见山:“九弟是否听到小飞的风声?”
端长宁道:“不妥。”
“妥不妥的,万岁有命,臣子不得不从。小飞现去了唐山。令尊曾是九城提督吧?进出京的城门道路图,想必你了如指掌?”
“算是。”
苏韧对端长宁附耳嘱咐。端九扫苏韧脸一眼:“不能吧?”
“我们兄弟得防范于未然。若真出了错,谁都兜不住。你素来缜密,此事只交给你。”
端长宁抱拳道:“二哥安心。”
他走后,苏韧打开了蓟辽府回信。动笔人是万周,说兵部丢失文书经核实,确在总督府内,战乱没法成批运回,一定善加保管云云。苏韧琢磨字里行间,体会出蓟辽那边战事颇顺利。来信洋洋洒洒,可见万周他们在廖严的麾下,比在京苦挨的官员们要轻松多了。
又过了两日,苏韧仍在兵部坐班。有人抱大叠文书进来。
放下文书,方川脸才露出来,极小声说:“在里面。”
苏韧装模做样,将几十张各部发往内阁,内阁中书拟回复的抄件都仔细看过了。
他浏览道到一张内阁统计上报的阵亡名单,数目在预料之内,松了口气。
他心想,瓦剌分散后实力大不如前。朝廷若能团结一心,胜利并不难,可惜……
方川摇蒲扇,大口喝水。这些都是他联系各处小吏们,看机缘搜罗来的。
战后物价飞涨,朝廷有意给吏员发些补贴。可蔡述不来内阁批复,小吏们生活困顿,他犯了众怒。因次方川才能以互助自救为名,发动各籍贯的小吏参与。
衙门里,对这些人,没有机密。甚至于端茶递水,打扫邮寄的,看似没用,对苏韧来说,也有用。
苏韧惦记着:皇帝出关后,应催着沈凝,将对此等人恩惠尽快实施。
方川帮着他整理抄件。他们忙到双脚麻木,才走出门外活动。
棚布罩头,炎热令人窒息。牵牛花早已卷缩。密云雷鸣,午后阵雨快来了。
江齐报告苏韧:“方才有个姓董的山东人来找大人。他说在大运河船上与您有过交往。他碍于身份不便入内……望您抽空莅临他那一回……”
以苏韧的记性,自然记得那个破落户董学心。
他玩味:内忧外困时,董学心能有何难处,要上京来找自己?
相面者应看出自己不是“送佛送到西”的善人。但勿论善恶,他常有始有终。
那地儿,有点特殊。自己这么去,同样“碍于身份”。
大雨滂沱中,苏韧风雨无阻,去往万柳堂。两个多时辰后,阵雨还在持续。
从广安门楼俯瞰,俱是持青伞披青毡(5)正营营逐逐的苍生。苏韧江齐,混迹其中。
城墙下一排“关厢房”。有各色商家。其中一家以白绢花簇拥着“尚记 乘鹤宝匣”招牌。
江齐守在门口,苏韧孤身进去。这是家寿材铺,店堂只陈列一具上好棺木。其余上百种棺材,都缩成一尺大小,注明材质价码,陈列架上,任来宾选择。
苏韧脱下雨毡,对里头人说:“我姓苏。”
那人忙躬身:“您随我来。”
董学心和一个穿着卍(wan)字绸衣老者正坐后屋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