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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定风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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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万柳堂虽有真龙降临,解了苏韧一时困厄。但第二天日头出来后,沈凝蔡述尽可以去大内和内阁等清贵之地办事。而苏韧这种半上不下的官,却不得不去兵部,御史衙门等处将芜杂事一一料理。正应了谭老爹生前常说的俗语:摆碗盏的容易,收碗盏的难。

兵部闹贼,顺天府在满城搜捕。众官吏早晨到部后,自然会群聚议论,无心当值。况传闻中那是个“女扮男装”的贼,众人揣测得更是邪乎。从国家机密谈到武功宝典,若不是侍郎苏韧现身,这话题能扯到天涯海角去。

苏韧虽来迟,却口噙微笑,步履如常。众人不禁疑心他才回京,尚不晓得出事。

因苏韧已混得脸熟,以“随和”著称,所以大伙将苏韧堵住,七嘴八舌问他。

苏韧摇着一把素扇,只说:“我知道了。欸,你领东西没?”

苏韧身后,江齐江鲁推着辆小车,对照名单,给每位在场官吏发了把白扇子。

众人话题为之一转,变成“公家”发的物品。

有人识货,道:“苏大人,这可是高丽国‘发笺’裱成扇面。部里失窃,尚有我们好处?”

苏韧坦然说:“失窃与大家无关,皇恩却浩荡!万岁知兵部战时忙碌,特令廖尚书从北边采买此物,让我发给大家。各位并非办案的——只交给三法司追踪。女扮男装是以讹传讹了,黑咕隆咚谁能看清男女?再说,我等岂可因一贼而乱了奉公之心,中奸人之小计?”

众人被苏韧和扇子一打岔,不知为何,都觉有点道理。

有人展开扇面,白纸上纹如细发,扇几下,果然清凉安定了几分。

苏韧心知:夏天扇子正当令。高丽纸价格不菲,在京能翻好几倍卖,公务人哪有不喜的?

其实这一批,都是他回来路上从境内高丽商手里买的。除却兵部,御史衙门和五城兵马指挥使司均人手一把。尽管自己多花费些银两,但这种小恩小惠,一旦被归到皇帝和廖严名下,就格外贵重——镇得住人。世人常喜“借花献佛”,而苏韧偏乐意“借佛送花”。

有个才从翰林院转任来的年青员外郎,睹物思人道:“诸位,吾皇布衣素食潜在宫内修心祈祷。而廖尚书远在不毛之地,呕心沥血!我等怎忍心不勤于公事,为国分忧呢?”

众人听了,莫名有些惭愧。于是从苏韧领头,尽皆专心做事去。苏韧忙了一个多时辰,将应处理的公文都签发完毕,才把一个司库老郎中悄然叫来,亲手给他沏茶,细细询问。

那老郎中小声道:“大人,贼人确实动了兵部公文库‘乙,丁’编号的两个柜子。下官方才清点完毕,少了些兵部与蓟辽府大同府之间的往来文书。两府的地图卫戍图,调令都被人故意打乱随意混入其他柜。我们若要恢复并整理出遗失细目,恐怕得两个月。”

苏韧轻拍老郎中膝盖,叹道:“战争期间,兵部文库这种要地——如何能随便进去?”

老郎中说:“正是没想到呢。当年倪阁老管理兵部时,进出都有军士盘查,若出差错都会连坐。久而久之,肃杀成风。我部库房,同于户部银库,礼部礼器库,只一堆存档旧公文,凡放进去的都不算一等机密,向来是不上锁。后倪阁老退了,蔡文献公全交给廖尚书管。尚书大人常年不在京,大而化之,总以为余威尚在,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我少年时在六合县做事,凡过手文档,都会留抄件。偌大兵部,不可能没有复件吧?”

“大人,兵部公文是有复件。但为防走水灾厄,自倪阁老后就都存在蔡相府内。如果,蔡阁老愿将府藏两柜文件都转交给我们,那下官等办事简便多了……”

苏韧回想起万柳堂内外蔡述的神色,不禁沉吟。

老郎中取出一个招文袋道:“之前这些因被阅后发现虫蛀,先留下修补,幸免于难。蔡相手下不耐烦,说不定有弄错时。大人只需按数字核对这三份,便知复件对不对了。”

苏韧打开,里面标注是“乙十七,乙二十四,丁八”三份文件。

他大略扫了内容,放在袖中,先给老郎中续杯,再请教道:“老前辈,既然这些都不是大机密。你以为贼人是为何目的,才冒着风险做此事呢?”

老郎中展开新得的扇面瞅瞅,低头说:“他们都猜测:来人是瓦剌奸细,潜入兵部为窥伺虚实,误打误撞才如此。但下官在兵部三十多年了,寻常奸细绝不能在短时内完成一切。且此事发生在黄昏,兵部内有多人留守,才会被撞破。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半夜前来岂不是更安全?此风波动静大,一时乱了京中不少人心。所以,刺探为表,‘攻心’才是里。大人虽年青,但心细如此‘发笺’,已积累人望。哪怕无头案,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啊。”

苏韧赞同,陪老郎中走回府库。库中弥散腐气。散落满桌的泛黄故纸,卷如尸衣。

一个个刻着褪色序号乌木大柜脚下,横着惨淡日光。地面黑白影间隔,人若涉足无常。

那老郎中紧紧衣襟。而苏韧神色坚定,捻住风吹到手背上干瘪草蛉,弹指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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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三日,苏韧上蔡府登门求见,倒没吃闭门羹,反被一个新来的门倌领到马厩背后的一小片松柏树林。树枝挂蛛网,小径磊乱石,林中有几尊残破石佛。

苏韧来过蔡府多次,没成想还有这么一个冷冷凄凄地方。

小林尽头有一竹亭,写“绿苇”二字。又有排茅舍,上书“苍葭(jia)斋”。

门倌把苏韧请进茅屋,干巴巴说:“阁老正有要事,园中不便开放。请大人在此等候。”

苏韧还给个“门包”,询问这是何地?

门倌边退出去边道:“喔,这是家老太爷文献公当年用过的小书斋。”

斋内气滞阴冷,苏韧忍不住咳几声,打开窗。窗外矮松绕墙,苔藓满布。

他环顾四周,旧书积尘,家什简约。疑惑蔡扬这种人怎能委屈自己呆在这里?

苏韧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他不得不在屋里绕圈,以驱寒意。

茅舍彼此相通,苏韧不知不觉走到里间,更觉诧异。因里面留有个空床架子,虽床帐已撤,但看得出曾有人住过。床边有个琴台,琴弦已烂。蒙尘的水晶罩里,摆盆莲花。

苏韧抹去灰尘。盆中无水,铺层细白沙。花叶竟都是纸做的,色已半朽,如干涸血迹。

有一瓣莲叶上,有人写豆大小字:“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1)

边上一片叶子,也有豆大的字迹,但为水渍所模糊,看不清了。

苏韧心里有事,觉得挺无聊,不再细看。他退后几步,床对面悬一副书贴。

书贴本来挂在墙,但后来应特为罩上了玻璃,以作保护。

茅舍内外,唯有这罩框雕琢精美,玻璃纤尘不染,令秀雅遒丽的书法格外鲜明。

上写得是一首古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上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底下写:“丹阳蔡扬,丙子七夕感怀佳人,录易安居士(2) ‘渔家傲’ 词于江左。

倩影化莲,中心藏之。芳魂飘渺,大梦已空。往事如烟,长歌当哭。”

苏韧看到此,蓦然头皮牵紧。他倒不是怕蔡扬阴魂不散,而是“丙子”年,实在惊心。

丙子,正是他和谭香遇到“小蚌壳”和大白,钱塘帮覆灭,他们“闯祸”逃离的那年。

若按国法,从那年起,因谭老爹赌输,他和谭香已是蔡扬“家奴”。虽这两年蔡述曾将一张典身契还给苏韧。但蔡扬若活着,没他签字消除奴籍,他们夫妻甚至不应有自由。

有的事刻意不想,不是它过去了,而是无法知其多深,无从揣摩。

那七夕佳节令蔡扬魂牵梦萦的“佳人”,肯定不是他妻子三公主。三公主早坠楼瘫痪,挣扎了多年才咽气。如今的蔡述,神似蔡扬。他会不会在某些事上——存了长远的深心?

苏韧陡然心悸,赶紧退出“苍葭斋”,回到松柏林下,擦去额角汗珠。

林中全无暑意,树冠漂浮轻雾。他耳听飞鸟牵绊其中翅膀噗噗,却始终不见有一只飞离。

这时,有人快步入林,唤他道:“苏大人?”

苏韧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来意,对那人强笑道:“蔡总管?”

蔡宠面带歉意:“对不住苏大人,那新门倌不晓事。此处素冷僻,因此无人奉茶。阁老正召人议事,一时不能了(liao)。您来,所为何事?可对小的言明。”

苏韧想:蔡述召人,自然已不包括自己。他便把来由讲了。

蔡宠摇首:“大人的消息恐有些滞后。我家阁老光风霁(ji)月,岂会独揽军务?兵部文书都送往廖总督府上去了。据小的所知:廖大人不喜其家眷接触公文。他每次会带大量文书回北边,甚至向我府借过运输牲口。大人可去廖府询问,亦可急件发给蓟辽。”

苏韧礼貌道:“原来如此,多谢指点。既阁老无暇接见,卑职下次再来聆听阁老的教诲。”

蔡宠要送他出去,苏韧推谢。正好有仆役领几个回回商人,牵着两匹矫健的小马来找蔡宠。苏韧便别过管家,一人穿过马厩。

他远离了蔡文献的阴魂,逐渐恢复镇定。人靠在墙下,悄然瞧了眼马厩旁的五时沙漏。

各种派系,在京中都四处有耳目。发酵三日,蔡述为兵部事亲自入万柳堂,早已传开。

今天,苏韧也为了兵部事特意登门拜访。还带着一群随从,包括兵部的下属。

苏韧知道:蔡家把自己晾在个废书斋里,耽了一个多时辰。那群人,则是被丢在大门口的毒太阳底下晒了一个多时辰。蔡述不见自己,本无妨。见了,还有何话?文书究竟在哪里?说穿了不打紧。因为门外那群人的怨言,几天后也会发酵。至于能传多远,看运气。

官场如蹴鞠:不管场上如何龃龉。自己这边接了球,还得照常踢出去。要僵住,要踢给别处的,要违规的,并不是自己。旁观者看得懂看不懂的,反正自己摆出了努力之姿态。

苏韧回望松柏林,希望甜儿永没机会来这阴损角落。忆起蔡扬在西湖所作所为,苏韧静心想:遗憾珍珠叔叔甚至保不活心上人。他这儿松柏,尚没苏大孩坟外的松柏长得茂盛。

他悠悠走过马厩。有管事人,正张罗着给群马钉上新马掌,叮当清脆声,此起彼伏。

好几辆车轿,被人吆喝着,引入对面马厩。

苏韧快走到大门,遇上一对穿便服的人。一华服高大男子,正是吏部尚书林康。另一个穿老僧衣色苎布袍的中年人,则是掌管内阁中书的黄凯——苏韧曾经的上司。

蔡府虽阔大,门道却不够宽。苏韧谦逊避让,对官职已略低于己的黄凯拱手:“请。”

黄凯看眼他,微点个头,板脸走过。

林康摇动紫檀扇,香风袭人,笑说:“呵呵,传说红气养人。看看苏御史,保管就信了。”

苏韧在朱门的阴翳(yi)里仰起脸,对林康笑了一笑,什么都不说。

林康似被蝎子蛰了下,登时收了笑,眼神变得严肃道:“没成想在这看见你。万柳堂富贵迷人应有尽有,有人天生光鲜,正是个好点缀!何必还上这座老庙里来打秋风呢?”

苏韧略收下巴,表示听见。他眼望着外头自家随从,身板如柳条柔韧,跨步出门。

众人盼到他出来,急问:“怎么样?”

苏韧短叹一声:“没见着。”

轿帘垂下,把苏韧与非议声隔断。苏韧打着给廖严写信的腹稿,把蔡府一切抛于脑后。

苏韧先回兵部,安慰了库房,再发快件给蓟辽府。然后他马不停蹄,去五军兵马指挥使司,与周副指挥商量在东直门外设立流民营,严惩黑市。这本是苏韧给沈凝出的主意,沈在皇帝面前“独对”已获认可,才由苏韧这出面实施。

周副指挥道:“才刚新任顺天府丞过来拜会,说:顺天府尹大人也在着手治理物价与流民弊病,望与我等精诚合作。下官按照大人吩咐,已细说我等计划,他们很是赞成。”

苏韧说:“那是最好不过的。小弟与顺天府实无过节。他是地方父母官,我们虽秉承圣意办事,还不能端人家的饭碗。我这点人力也只够帮衬他们的,御前顺天府还是首功。”

周副指挥道:“下官也是这么说。新府丞看着机敏些,想必会传达大人的心意。”

苏韧暗哂:衙门之间,又不能相恋,何来心意?彼此能给个台阶下,不互相掣肘,足矣。

出了兵马指挥使司,他已饿过饭点,手脚有点发凉。他又上轿子,往锦衣卫衙门去。

他放下挡板,打开家里带来食盒。这食盒乃谭香制作。小水萝卜麦饭粥,此时尚有余温。苏韧闻着好香,心存感恩,划着筷子吃得一点不剩。他素没富贵人饭后水果的习惯。只是临近锦衣卫衙门,他蓦然想起:今儿倒正好能赶上吃水果。

其实,锦衣卫和其他练武地方一样,非人人能练出来,总有练废的人需要安置。宝翔接手锦衣卫后,把名下京畿果园包给那些人管,每年只需上交些鲜果果脯,剩下由他们自己分配。苏韧来了后,自会维持原有的恩惠。算起来,今早从肃宁要送几车桃子过来。

肃宁桃以美味闻名,苏韧盘算带些回家给老婆儿子尝尝。不想轿子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停下不走。江齐愤然呵斥:“大人在此!谁敢乱来?”

只听一群后生喊道:“让开,我们只找大人理论!苏大人!不能不管我们啊!”

苏韧咳嗽声,下了轿。不少人与苏韧本年纪相仿,亲眼见到他本人,忽然安生下来。

锦衣卫衙门在苏韧眼前。他觉着这群家伙能这么闹腾,活吃豹子胆了。但他依旧保持和蔼,问清了原委。原来这些后生都是寄名在锦衣卫下的闲散子弟。锦衣卫仅小部分人可以世袭。宝翔当家时,把不能世袭却喜武小子,一律算作记名。惯例朝廷每开大战,锦衣卫正编都会扩充名额。可如今宝翔远放山西,这些后生有心报效却求职无门,才闹起来。

苏韧心说:大白乃大善人,做人情挖得深坑,留给我来填?

小飞从衙门奔出来,贴到苏韧背后。苏韧轻声问:“桃子,来了吗?”

小飞一时不解:“啊?……唔,来了五大车,停在院里。”

苏韧抿嘴,对众人道:“你们放心。我苏嘉墨是不会丢下一个人的。既然大家都是锦衣卫,哪有站在家门口说话的?跟我走,有好吃的分大家。”

苏韧带着一大群后生进院,指着那几车新鲜大桃说:“世上都有秩序,学武人绝不能坏规矩。大家先列好队伍。”

他估算桃子数量,给每个闹事的后生分了两个。

等年轻人左右手各拿一只桃,整齐站成队伍。四周飘逸果香,气氛骤然祥和。

苏韧才想好一个主意,道:“纵名额扩大,也是僧多粥少。分给你,还是给站你身边好兄弟呢?朝廷有太学,但万岁并未重文轻武,有心恢复武学,按技艺选任武官。即便锦衣卫名额不足,还有其他卫戍军。天下之大,各地方需要人才。我代朝廷保证,让各位优先入学,由官家提供师资学费。这场战打得了多久?漠北迟早是中国的一块。大家不如把眼光放远些,为将来的大好河山做好防备。你们说呢?”

众人哑然,因为“武学”一事,自从成祖时大将严晖被赐死后,再无人提过。

此事,苏韧前日曾对沈凝提过一嘴,但没深入。他料定由沈凝来建议,皇帝不会驳回的。

本来,越来越多年轻人不好念书,无所事事混市面上,不利安定,官员们都不至于反对。

苏韧既说出口,便有心落实。有个后生质疑:“办学?找校舍也得扯皮一年半载吧?”

苏韧顿了片刻,道:“校舍——早在建设中,快完工啦。在我家对面的‘帘子胡同’里,故韩文襄相国宅旁。此事东厂暗中鼎力支持。今后各位能入校,不要忘了东厂同仁们恩情。”

苏韧安抚好后生们,跟小飞到后院,跟金文文会面。

金文文对前头事一清二楚,拿出盘桃子给苏韧道:“这桃可剩下没多少了。大人怎还把自家的新房子给陪送出去了?”

苏韧笑说:“因我家人确实住不满。我想过,我们又不是好出身。住得太阔绰不成体统。”

他塞只桃子给小飞:“你先尝。去找雷风给大家分了,若有剩下的再给我。”

小飞盯着苏韧,欲言又止。苏韧又问:“你这几日,还去廖府上教小孩武术嘛?”

小飞忽变脸色:“不去了!”

“怎的不去了?”

“不想去!”小飞说完,悻悻走了。

苏韧不明所以。金文文道:“十几岁人的脾气——狗都嫌。老大纵他,你夫妻宠他。他还算好的,不然能反!他不去自然有原委。说不定有不想见的人,也未可知。不用理他。”

“听五哥的。说起来,宝翔何不早开武学呢?”

金文文慢条斯理勾画着什么:“他何身份?他要敢开武学,早给赶走了。如今万柳堂主,受主隆恩势动中外。你抓牢了他这只虎符,几乎可畅通无阻。只是你靠的并非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而是一株新成细柳。老话说:木秀于林,只怕以后起风呐。”

苏韧沉默。他脑海里:那幽暗松柏林,腐朽琴弦,血色纸莲,似酝酿着暗哑的风暴。

他定了神,仰天看。夏日云空,白蒙蒙一片。

他想:若权衡清晰,这几年大部分事都不会去做。人正凭一腔孤勇,才走到这步。

苏韧拿起张小报,道:“万岁把我们串成一条绳上蚱蜢,推脱不开。战争的风刮完了,万柳堂定在某处,届时我自有说法。五哥,‘牛王夜话’是山西的,哪阵风把它吹到咱这来?”

金文文抚着胡须:“办报同行嘛,从来有协作有竞争。各地报我都关心,说不定能看出未知风向呢?那牛王爷非同小可,有戏班地方就有他们人,说不定人家比我帮还根深蒂固。”

他将手里单子递给苏韧。苏韧端详,上画着羊马及数字,象儿童学算术时的题。

金文文解释:“这是送往大同和蓟辽的粮草统计。蔡阁老这么狠……山西人不闹才怪。”

苏韧听到蔡述的名字,遂关了门,和金文文密谈了半个多时辰。

天色擦黑,小飞进来说:“二哥,万柳堂派人来找。”

金文文被打断,笑着叹息。苏韧不便再谈,直往万柳堂而去。

近几日来,苏韧入夜常陪沈凝议事,调理沈凝焦灼,只能留沈府吃便饭。

沈妻陆氏十分周到,不仅亲手来料理他们饮食。还每次写信给谭香,叫丫鬟去致意。

苏韧也告知谭香母子,晚上不用等他,自管自先歇。

等苏韧回家中,已万籁俱寂。小厮们服侍他更衣洗漱完毕,他才拽着月光,踏入卧房。

苏密早在碧纱橱内仰面睡着。苏韧将一只青丝网兜轻放在帐沿,里边装两只绿叶鲜桃。

谭香披散长发,套着男人般宽大中衣,坐梳妆台旁,正摆弄几只小木偶。

苏韧心疼她还等着。她见苏韧来,默默指嘴巴,再指了指桌上纸包。

苏韧一嗅,是熟悉药粉味,皱眉柔声说:“叫你早饭别吃辣,偏不听,口舌又遭罪了吧。方川他们乡里湿气大,能吃会吃辣。咱可是江南人。帝京干燥,你哪能不上火?”

谭香先笨笨抱住脑袋,再用手指在两眼下画泪点点,佯装懊悔状。

苏韧看了,忍不住莞尔。

谭香又比划几下,苏韧宽慰她说:“我没事。”

谭香瞪眼,偏头哼了一声。

苏韧连忙找补说:“没有大事,不可能没事。今天没经你同意,把新房转让了……”

谭香听他叙述完,脸色转晴。她指着苏密,再双手合掌,作对天祈祷状。

苏韧道:“就是啊,小孩子靠近学堂总没坏处。希望苍天能保佑孩儿们。”

谭香无声拍手。她抓住个黑衣木偶,猛越过镜子。另一手抓住它再放开,然后望向苏韧。

苏韧看懂了,说:“哦,你是指兵部的贼人?倒那还没抓住。帝京之大,找人如大海捞针。实则我们没有要紧的泄密。兵部和各衙门都加强巡逻守卫,算是‘亡羊补牢’吧。”

谭香听了,却显得郁闷。她拿出一块浮雕木牌,牌子下金银络子已被颜料染黑。

她抓住两个更小的木人偶,立在牌上敲敲,再提起眉笔,在牌上点点。

苏韧察看木牌,说:“哎呦,东宫里小孩涂鸦,颜料泼上面去不了的。但孩童错误—皇帝都可容忍。金银线在宫中可以领取。肯定可找到人帮你换好。欸,脏了几块?”

谭香做了“八”的手势。苏韧道:“幸好幸好。八块不算多,‘山河牌’不是有八十几张么?”

谭香释然。她选出一个女木人,托于掌上,自己对人偶做鞠躬致意的样子。

苏韧高兴:“原来你们已找到人了!那得谢谢她。还是我家阿香有办法啊。”

谭香莫名得了赞赏,杏眼亮起来。苏韧本极度疲惫,这时周身却如坠云中。

谭香把苏韧拉到床边并坐,头倚他胸前。他们面前一炷降真香(3),落下一段香灰。

苏韧晓得:这口疮药,非得一根香点完了,人才可以躺下。

他疑心谭香已发困,自己也合上眼皮。谁知谭香忽转到他背后,帮他锤肩膀。

苏韧笑着抓住她手,道:“不成不成,还睡不睡了?”

谭香笑呵呵张开嘴,口齿上顿时沾上青黑药粉。

苏韧见她实在淘气,就用力圈住她。她终于老实,他倒是心动了,低头吻去她唇上药粉。

他的舌尖立刻分尝到股苦涩味,可眼里笑意更浓。窗外,白雾已散,澄空明净。

这夜苏韧睡得很熟。梦里风烟俱静,他望见六合那片桃花林,老婆并三个孩儿在嬉戏。

而谭香凌晨从噩梦中惊醒,惊异于身边苏韧的睡脸安详。

她口干舌痛,嗓子眼满是苦味,特别想起来喝水。

但她听着苏韧平稳呼吸,再看看他面容,还是决定躺下了。

她思索:这些天苏韧辛勤,自己无法帮忙,越想嘴里越疼,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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