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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鬼门关外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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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吃了碗臊(sao)子面,暂时分别。

亲随临走道:“爷,您昨晚说的去关帝庙之事——小的可当真了!小的不在跟前伺候,爷算人生地不熟。先不置一时气,不逞一时勇,凡事从长计较。”

宝翔认真应了。他牵着马,看似无心闲逛,骑马到一座爬着青藤的铺子。木芙蓉环绕的匾额上,正是“鹿仙女书坊”。

二娃说得没错:它好个市口。对面正是邓家大院的后门。

宝翔把马拴好,观察邓家大院。房子虽大,毕竟是民宅样子。山西豪商多,常有逾制事,但邓家守规矩,铺首名牌连黄铜都不用,只用古铜,其余更无半点闪亮处。暗灰墙缀满枣枝,地上铺了几层湿透的小黄枣花。后门一对未成年的小厮在门槛里玩陀螺。还有几个茶房老婆子,时不时把多余茶水泼在门外。

宝翔步入店堂,油墨香冲鼻。柜台后,坐个穿得灰不溜秋女人。她不戴簪环,鬓发蓬松,大约视力不佳,鼻尖几乎贴着本厚书在读。柜台放个白瓷笔洗,里面有些铜钱。柜台正面,有张字条:

“书香清净之地。请勿喧哗,恕不找零。”

那女人问:“找甚么书?”。

“我随便看看。”

女人便不作声了。宝翔假意翻寻,不意找到本《湖海新闻夷坚续志》(5)。

他翻开一页,乃是“庙鬼夺人扇”篇。宝翔本喜志怪,真的能读下去。

一时,店堂内唯有书页翻动之声。宝翔看得起劲,却听有老妪的声音问道:“魏掌柜,托你代写我儿的信——发出去不曾?”

宝翔把书捧高,遮住下半脸,认出来者是邓家茶水间里老婆子之一。

女掌柜闻言,摸索出副大象皮作框的旧眼镜,戴上道:“前日已寄了。”

老婆子把茶壶搁在柜台上,忧心忡忡道:“我听人道大同那边打得惨,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婆子我如何养老啊。”

魏掌柜劝解:“季里长道:大同城固若金汤,瓦剌绝攻不进来。你儿在城内当兵定不会有事的。”

“我长远没碰见季东了。这几天他没来书坊?”

魏掌柜说:“官府事繁琐吧。但他这人大家都知道——不会乱评说的。”

老婆子面上略欣慰,仍止不住长吁短叹,忽听有人称呼她“阿姨”。她猛然住了嘴,回头打量起宝翔。

宝翔面带羞赧微笑,拱手道:“阿姨,请问有茶么?俺跑了远路实在口渴,才有这不情之请。”

魏掌柜扶着眼镜,冷言道:“本店不能饮食。你到后街上去找茶馆。”

宝翔面带失望,怯生生瞧老婆子一眼。

老婆子瞅瞅手里壶:“跟我走吧,只几步路。”

“多谢阿姨!”

魏掌柜起身阻拦:“不必。他是店里生客。”

老婆子笑道:“他身量年岁都和我儿差不多。大官人宅里本喝不完的茶,我也给我儿积点小善。”

宝翔冲魏掌柜咧嘴,就这么大摇大摆跟老婆子进了茶房。

另几个老婆子正在洗茶具。

宝翔仿效文雅,作揖道:“众位阿姨,小生叨扰了。”

老婆子们见了宝翔,眼一亮,再无心洗碗,都围着他问长问短。

宝翔耐心应付,自述河北人士,同娘子一起流寓临汾,又夸当地人好心,看本书都能遇见几位阿姨帮助。

老婆子们眉开眼笑,说必须泡闵地运来的新茶给他。

宝翔和她们边喝边聊,许久才道:“阿姨,附近可有解手的地方?”

众婆子笑道:“也不怪这后生,实喝太多水了!这茶房西边不到百米,有个偏院。院对面正是如厕地,可要领你去?”

宝翔推辞,跑去如厕。他眼望茅房对面那扇偏院小门,犹豫今天要不要冒险看看里面的“少爷”——是否是他以为的那个“小熟人”。

若狭路相逢,还是须要问几句话的。

鬼使神差中,宝翔手已搁小门上。他欲动不动,忽听一声梆子响。

院门从内打开,好几十个画着鬼面孩子一窝蜂涌出来,嘻嘻皆说 “借过!”

宝翔一时发闷,这是活见鬼了?

谁知最后两只“小鬼”见了他,反嚎叫着蹦得老高,逃回了院里。

宝翔脑壳嗡嗡,寻思这帮人有病?莫不是自己中了什么邪门的幻术?

紧接着,一个络腮胡子,布衣布履腰悬支铁笔的小老头出现。

他见了宝翔,先一愣,然后说:“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离开!”

宝翔因事情出乎意料,并没使犟。路过茶房,小老头对老婆子们说两句,宝翔干笑告别。

他思来想去,猜邓家应有东西两个偏院。自己走得那个并不算僻静,想必弄错了。

他们跟着那群“小鬼”出邓家大院,沿大街直走到一座乔泽庙(6)。庙当中有座歇山顶的古旧戏台。人一进门,台上一群老头把梆鼓弦索齐鸣。“小鬼”们猴一般,抄起台柱下面“兵器”,捉对操练起来,实是热闹非常。

小老头道:“在下姓魏,家住临汾府城魏村。在临汾府里专掌戏班舞台事,也写过几个庸劣戏本子,人称‘魏提调’。七月半鬼门开,邓大官人家照例出资为乡亲开戏。这些孩子是我戏班里来排练的。您这厢请。”

宝翔大胆跟着魏提调走到廊庑后一间厢房,见白日点盏蜡烛,摆个棋盘。

墙上壁画,是神荼(tu)郁垒(7)两兄弟威风凛凛守卫桃止山的鬼门关。

空白处,订着一副隶书对联:“鬼门关外莫嫌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魏提调关上门,在烛光中端详宝翔,询问道:“您真是已故老唐王之子?”

宝翔点头:“正是!”

魏提调闻言,双膝跪倒,磕头说:“在下魏钊(zhao),曾受过老唐王大恩慧,铭于五内。今离开京畿多年,混迹晋南,不想有幸能再拜见小王爷。”

宝翔多少年没有听人提起父王了。魏钊……他忽想起,在杭州纳凉时,父王提起过魏钊的故事。父王说:自己少年时,京师风流正胜。有个叫魏钊的人带乡野班子,硬来闯“大雅之堂”。虽他有些武艺才气,能自度曲填词。但俚俗之音,为关寿眉等曲界泰斗鄙薄批评,又受同行排挤。因此一班人丢了饭碗,露宿街头生计困难。满城富贵都不想和“下流”沾瓜葛,唯有自己让跟班去给了魏钊一笔盘缠。告诉他曲无高下,雅俗均可赏,叫他们回乡去了。

宝翔寻思:以父王为人,此乃举手之劳。没想到一丁点事,这人记那么牢!

他展眉:“魏提调,那都是过去事了,若父王在世,一定不许你再提。呃,既咱们素未谋面,你怎认出我的呢?”

魏提调说:“我有个徒弟——名叫季东。他那有官府的小王爷肖像。而且,前几天季东告诉我们……鹿仙女书坊那魏雪姐,是我嫡亲侄女儿。她老公本是邓大官人的文书,十几年前陪同邓大官人去扬州,不巧得瘟疫死在那了。邓大官人看她少年孀妇可怜,给了个铺面——就是如今书坊。季东说过:您可能近期出门。许会来这书坊看看,请我们留心照应。”

宝翔低头看棋盘,哈哈笑道:“怪不得他说有个学棋的大师傅呢!欸,你们魏村不是有个牛王庙么,也有戏台子吧。我新近爱读份报牛王夜话,会不会……”

魏提调从袖中取出一份手稿说:“不瞒王爷,牛王正是在下。这一份,是尚没付印的新稿。在下把办报当副业,惭愧不曾用心经营。我虽常驻临汾,也常去山西其他地方演出,所以多出点意见。爷能看得下去,在下以后更要用心。鹅官,萤官!躲哪里去了,茶来!”

外头没人应声,庙内回响着兵器铿锵,儿童喊杀之声。台后,有人牵着牛车。

魏提调坐下,对宝翔道:“爷,季东和在下讲过与你的棋局。放十年前的他,三十年前我,都沉不住气,世人全打这么来。然下棋号称‘手谈’,本是化敌为友机会。若得失太重,一心要赢,反显得急迫露下风给对方。爷可知,世上最狠心态是什么?”

“什么?”

“无非是‘我不要了’!谈判拿捏分寸,胜负考量后果。你想要,对方总可制你。你索性不要了,人奈你何?剔除了骨肉,遗忘了悲喜,你只是你。亲友妻子,钱财地位,功夫学问,留不住就留不住。即便全没,你还是你。出家人能不要,便出世红尘外。古圣贤因抛开,才逍遥在天涯角。要不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那谁拉下马呢。在下说话鄙俗,爷有空再思量。”

“好!”

“萤官,还不上茶?”

门开了,一小子脸上沾着油彩,颤巍巍给宝翔端茶。

宝翔眼尖,瞥得廊柱后躲个小丫头,脸上尤画着鬼面,脖领一圈粉红。

他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暗笑。估摸这对小贼,本分只该送报的。

“萤官呢?平时不都她倒茶?”

“师傅,俺两眼一抹黑,哪管得她呀?”

宝翔也不揭穿,等鹅官走远了,他压低声问:“魏提调,江南事变之后,我已无权无势。在山西我本被禁足,近日却忽得佳音,得以遇到你。你老多年来办报开戏,耳听八方,所见甚广,能否为我解惑一二?”

魏提调打开门窗,观察四周,回头重坐在宝翔身边,用只有宝翔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爷,在下说几句大逆不道的实情。出了这个门,爷指着在下鼻子,在下是死也不认自己说过这些的。先帝直系后裔到第三代只剩下爷和太子。太子年幼,其母蔡妃青年早逝,无人确保小孩子一定平安长大。万岁本孝子,有所顾忌,所以非得留着爷。开春以来,太子多日生病,虽蔡述封锁消息,但坊间流言不止。开战以来,蔡述偏心宣府。廖严是他师傅,倪麟与他家不合,各种供应自然优先蓟辽,对山西补给不足,引前线人对蔡氏大不满。加上东宫年幼体弱传闻,为国师方广为传播,好比雪上加霜,以至军心动摇。所以,朝廷近期宣扬‘唐王坐镇山西’,好不容易才定了军心。说起倪鳞,手握重兵,与在下云泥之别。但他和在下有一点相同,他曾受过老唐王大恩。此事过太久,已无几人记得,甚至万岁可能都不知。废帝时,倪鳞是禁军军官,因为拒绝在御前戏弄宫娥,被下令处死。当时您父王正在废帝跟前,也不知他劝解了什么话,废帝转怒为喜,还让倪鳞给老唐王跪谢。此事是废帝跟前供奉的老伶官叙述的,他早在五台山出家了。但,世间受恩者,未必会思报。而他伯父倪阁老,正是万岁最倚重的大臣。爷切勿先对此人怀有期望。”

宝翔点头:“谢谢,我记住。魏老,你刚才似急着把我从邓家领出来。你在临汾日久,可知邓大官人究竟何许人也?”

“你一生人在邓家宅院转悠,自然是不妥了。在下只知邓大官人是不能得罪的。我问过季东,他总回避。他长在江南,曾伺候大官人。大官人许诺过他什么,所以他一直有所保留。爷须知山西产盐有矿,非贫瘠处。晋人更是藏龙卧虎。邓大官人这豪商,行事算得深藏不露。而泽州临汾运城一带,商贾甲于天下,几十万家私,只算起步者。更有大小堡坞如同小城,内藏武装家丁,数百人亦不为多。爷既盘踞在此,若耐得寂寞,自有生机无限。”

宝翔回家路上,反复思索魏提调的话。

他本以为“牛王夜话”有趣,哪知牛王爷白天的话更有意思。

他想:魏提调虽博闻,毕竟非神仙,不可能知道还有沈凝一节秘辛。

所以,他们不是绝不能除去自己,只是时候未到。

他又回忆起父王。老唐王自谦是“毫无长处人”,短短一生,从不抢先不掐尖。

可父王种下的树荫,多年后自己还得以乘凉。父王活着时,说“大公无私”乃稀世珍宝。人人认识,但罕有人摸着。

宝翔想:蔡述父子虽聪明盖世,可惜好恶过于明显。实当不起“大公无私”。

等他骑过唐兴镇,弥弥横空忽作细雨。雨送黄昏,簌簌花落。

宝翔行在庄稼道。战争太远,朝堂如梦,只有山岚夜雨洗涤着尘世。

靠近家门,他眺见黯黑巷深处,有盏低矮灯笼游移浮动,殊为奇特。

他催马前行,灯笼迅速移近。脚步溅起水塘,原是个戴斗笠的小孩子。

待宝翔看清,心中一热。

他下马喊道:“小灯儿!”

他把小灯儿一把扛起来。小灯举着灯笼,照着宝翔头顶。

家里人在焦急等待,见了宝翔,虽他没带回草纸,也都面露喜色。

陈妃取了自己的手绢给宝翔擦拭。宝翔取出一个藏在怀中的“乔泽神”泥人,送给小灯玩耍。

趁着陈妃冰儿去热饭菜,宝翔拿起桌上新来的顺风耳权当消遣。

他看到一副显眼的图画,再看那标题,他简直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他站起来再看。白纸黑字,居然自己没看错。

宝翔火冒三丈,将报纸摔地上,起脚踢远了,才骂道:

“姥姥的,苏韧……此事我跟你没完!”

帝京衙门内,伏案的苏韧陡然惊醒。他案前只有堆积如山的文件。

门外脚步络绎,交谈不断,离他近,却混杂成模糊。

苏韧一哂:宝翔这狗脾气,肯定气得要死!但是,他还能追到帝京来?

以前他讨厌宝翔,如今浸淫贵人圈久了。他以为宝翔弱点,只是“意气用事”。

宝翔知道他们这些天来,是如何殚精竭虑,夹缝求生么?

二人以后纵相见,以彼此纸糊的交情,自己绝不会向宝翔去叫苦。

帝京的夏,霎时晴,霎时阴,异乡人没得舒缓。

苏韧头上,高悬着先帝的手书匾额:“慎始慎终”。

这一切的风波,还得从万柳堂之夜以后,从头说起。

(本章完毕。欲知后事,请看下章《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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