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感觉就像信纸。
这是妈妈告诉她的——爱就是暧昧的低语声、信纸的墨水味——当她又一次回顾那时光,她就又要这么说。妈妈会把它们作为睡前故事,半真半假地说上一些。这时候,她老发出轻轻的笑声,眉眼间就好像能流出阳光似的。她说,还没离开老家的时候,爸爸就给她送信——每天一封,雷打不动。因为她没给爸爸留电话——她当时没想过和他相处,因为他们隔得太远——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那是一家店铺,她告诉爸爸,她在那里打工。其实爸爸很害怕那个地方,却还是一天也没落下。她没有说过具体是哪里。她讲述这些事情时,就像在描述一个童话——她说她那时几乎唯一的乐趣,就是去老板那里取回她这周堆积的信件,看看这人又给她写了什么。偶尔的时候,她也会留下回信——于是他们以这种奇妙的方式成为了朋友,后来又成为了恋人。她其实不在那里打工,她平常不在店铺,她也从来没说过她会在哪里——总之,这一切都不重要,于是在故事里,就用些迷糊的字句掩盖。
唯一重要的,就只有那些薄信纸。
秦愿曾探头去努力辨认纸上的字迹。只有她们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去翻那些信。它们放在书柜最高的位置,用白盒子装得整整齐齐。秦愿喜欢那些五彩的信壳子,不过它们的颜色总是偏淡,说不清是时间抹去了它们的光彩,还是它们本就是这轻飘飘的样子——就像街口小摊上的棉花糖。秦愿觉得是后者——就是一种直觉,她想,爸爸一定会选那些浅色的纸,因为妈妈爱这些颜色。
又或者因为爸爸老用这些颜色,妈妈才同样地喜欢上了这些——不过她不怎么这样想。她看着妈妈喃喃几句那些美丽过往,就害羞得脸红起来,发不出声。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将信纸覆到嘴唇上去回味。秦愿并不能理解这些,她只好奇爸爸到底给妈妈写了什么——她看到几排小字,漂亮干净。一词一句连在一起,文绉绉酸溜溜的,叫她也受不了起来。妈妈哈哈大笑,脸涨得通红。她说她后来和小姨一起住的时候,也会给小姨读这些,她读得脸烫得要熟,小姨也受不了,笑得掉出眼泪来。
爸爸的话不多——哪怕是在信里,他也贯彻着这一点。他并不是那种很闷的人——和他相处时,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他只是——非常安静。他的字也和他的人一样,悠远、绵长。相比起来,妈妈就锐利很多,刷刷几笔就结束一切。但妈妈本人和字的感觉不一样,妈妈明明是柔软的,甚至比爸爸给她的感觉还要软——她就好像连原则也没有,去哪儿、干什么、怎么样——这一切,通通都是无所谓的,只要跟着爸爸,她去哪儿都行。
这份随意般的宠溺也同样给予到孩子的身上。于是她想要什么,都会去求妈妈,妈妈从不拒绝。爸爸偶尔要责备她们母女俩,这份责备最后也只在几声玩笑中消融,像落进水里的棉花糖。爸爸总是拿他可爱的妻子毫无办法——他对妈妈无比宽容,而妈妈对他们俩都无比宽容,于是他们隔着软绵互相拥抱,一切都是轻飘飘的。窗台的暖灯、床头的玩偶、沙发上的软垫——都是轻飘飘的。
在一个同样轻飘飘的晚上,母女俩笑嘻嘻地缩在软绵绵的被子里,又讲着乱七八糟的童话,就这样把外面的寒冬遗忘。妈妈稍稍低眉,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像一只长满鳞粉的蝴蝶。她又看向孩子,于是蝴蝶落到秦愿的鼻尖上。
故事说完了,但秦愿还是睡不着。她眼睛眨巴着,和妈妈对视——和她一样瞳色的眼睛。母女俩长得像——她们几乎一模一样,又似乎不一样。妈妈笑盈盈地看着这个小家伙,感叹两句,又说起她年轻时候的事——连接着狭道的温软店铺、阴暗的卧室、永不熄灭的天灯、挂在墙壁上的红艳艳的布条和早就停用了的蜡烛——她说起以前的事情时,老像是在描述另一个世界,越是久远,那种魔幻的色彩便更多,叫秦愿老怀疑妈妈是女巫的后代,这时候,女人就又哈哈笑起来。她看着孩子,仔仔细细地打量,好像在确认什么东西,良久,她突然说:
“昨天妈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长出了漆黑的长角和尾巴——”
“我变成怪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