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抬头,欢喜询问:“芍药姐,能不能再高一点?”
“这样?”
“再高一点!”
“这里?”
“再高再高!”
眼见几乎要见不到芍药纤细的身形,白栖枝这才心满意足地朝上头大喊道:“好了芍药,就在那里吧!”
花枝颤抖,抖落一树嫩黄迎春。
有成朵成朵的迎春落在白栖枝发间,她手搭凉棚视线太窄看不到,却叫阴影外的沈忘尘瞧了个分明。
迎春树下,花影摇动,枝叶交错间漏下的阳光斑驳如碎金。
少女玉面淡拂,素齿朱唇,映着春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正合青春亭亭一万岁。
倏而花枝又抖,是芍药顶着一头迎春从树上跃下,正巧又落得点点金黄坠入春花鬓间,三人便这样低头互相拂花拨叶,好不热闹。
唯独沈忘尘一人坐在轮椅中,远远看着,脸上带笑。
他像是独立于三人之外的某人,无法融入,又不能擅自走掉,只能这样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一切似乎又回到他在学堂一人独处的那段时光。
少年十五六岁,正是血气方刚、喜爱热闹的年纪。那时候,他见学堂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在远处笑着闹着好不快活,而他却只能像个丑角一样坐在原地捧着书本偷偷去听、去看、去偷偷地艳羡。
难道他就不想融入进去一起与同窗笑闹么?
可是,他身份低微,又连个玩伴都没有,又从哪里能得来勇气与他们攀谈呢?
寂寞。
越是处在欢欣的氛围里越寂寞,越是看他人开心越寂寞。
无边无际的空虚感几乎要将沈忘尘吞噬殆尽,这种阴影,是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恐惧,哪怕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与孤独和解。
“公子。”思索着,芍药淡着一张脸来到他面前。
“嗯?”沈忘尘挂着笑微微抬头,就见这人捧着一捧迎春花,僵硬地站在他面前。
未等沈忘尘询问她要做何事,就先听到芍药低声轻语一句:“主子,对不住。”
哗——
少女扬起手臂天上下了好大一泼迎春花雨,点点金黄雨滴似地坠下,朵朵迎春就这样坠在沈忘尘的发间、眉间、腰间。
他一愣。
树影下,轻轻飘来少女隐忍的轻笑声。
随后,他听见芍药局促地补上一句:“抱歉公子,是白小姐让我这样做的。”
满头鲜花的沈忘尘:“……”
“公子。”芍药跟在沈忘尘身边时间最长,自然知道他肯定不会任人戏弄,至少上个如此戏弄过公子的人早就魂归幽冥。
算来,那人今年该有一岁半了。
一念至此,芍药方要下跪请罪,却不慎撞上沈忘尘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下次不许了……”
主人,在笑?
虽然沈忘尘那张假面一直是在笑的,可芍药却能从他眼中意味来分出他是否在真的开心。
除却早几年遇见林听澜同他游山玩水时,芍药鲜少见沈忘尘真的流有笑意,尤其是在双腿尽断之后,他便总是悒悒的、憎恨的,虽有些大逆不道,但在她眼中,主人的确早已是个厉鬼模样了。
可如今主人居然在笑?
况且这笑意不是浮于假面之上,而是如同溪水从泉眼里涌出一样,真真切切地,从他那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里流露出来。
有些事,好像真的在一点点变化了。
芍药不似懂非懂,默默退回沈忘尘身后垂手而侍。
沈忘尘抬手拂了拂坠在衣袍上的落花,抬眸,看向面前眼尾眉梢都浸满了笑意的少女,说:“枝枝,该下山了。”
后者这才敛了笑意。
是了,该下山了,不然误了时辰,就要叫大家好等。
可是,总觉得忘了什么。
白栖枝深吸一口气,转头,带着浅淡笑意回望向那满树繁花的迎春。
那花开的真是极好。
满树金黄在春风中摇曳生姿,像是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于静谧无声处落下,又于静谧无声处迎来新生。
白栖枝就这样看着、看着,忽地,就想起来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她又抽出一条红丝绦,又拿起蘸了墨的笔,在丝绸上柔柔地写下一个字:
“锦。”
锦儿。
这是白栖枝在梦魇里反反复复念过千万遍的名字。
沈忘尘依稀记得,这是她在梦魇中所孕育的孩子。
白栖枝抬眸便撞见沈忘尘了然却又带着困惑的神情,她从春花那里听到过的,沈忘尘曾在她病中陪过她,想来她的那些呓语应早就被他听了个干净。
既然如此,白栖枝也觉得没有瞒着他的必要,便开口淡淡笑道:“我不知道那孩子的姓名,只知道他应该是姓林,名里带着一个锦字。”
沈忘尘低声开口:“锦儿。”
“对,锦儿。”白栖枝道“在那场梦魇里,他是我的孩子,是自我骨血凝成的生命。如今不知他在凡世过得如何,是否安好。不过既然此世的我已知晓他的存在,作为阿娘,理应也该为他祈上一支福。”
“枝枝……”沈忘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栖枝大打断。
只见面前的小姑娘看着红丝绦上的墨字微微一笑:“虽然是段很可怕的回忆,可若那孩子还要投我腹中我也不会拒绝,只是这次,我会亲手教导他。”
她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1]。”
只愿在此世中,大家都能有个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