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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抖擞蓑衣,收拢渔网,今日鱼获也不丰啊。渔翁却不甚在意,嘴里叼了根一撅一翘的草梗儿,将几条困住的小鱼苗从网眼里抠出来放归清流之中。登岸系舟,哼着小曲儿解开树墩下啃草的小二,心里正琢磨着今儿的收成是清蒸还是红烧,冷不防脚下一绊,险些给自家小二来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诶哟我滴个乖乖?”渔翁趔趄自语,低头去看。
这一看不得了。绊着自己的不是树根,不是破岩,竟是一只人手。
那手给江水泡了一宿似的惨白,明明纤细小巧的一只,此时抓住他的力道却大得惊人,隔着绑腿都感觉到踝上一圈冰凉。
顺着那手看去,只见湿衣乱发裹着个人,周遭草叶上斑斑的血迹迤逦拖曳,显然是人爬过来的时候蹭上的。
渔翁神色一变,忙的蹲下将人扶起,却见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娃娃,长睫被血糊住,扑簌着挣动不开。
没等他作声,那女娃反手捉住他的胳膊,意欲引他去往某处,可惜却再无起身的力气,唯一张血泪纵横的小脸仰着,口中哀哀地呼救。
血迹绵延至水畔浅滩。
渔翁循迹而至,水中残月被他的倒影搅碎,那浸在积水缘界的素色袍角却丝毫未动。瑟瑟荻花分将两边,露出静卧在地的人影来。
觑见那人被拨转过来的脸,渔翁不由得心头一颤。
这个男娃娃……怎的好生面熟?
略将凌乱乌丝拂开,露出的整张脸庞险些不及他一掌大小。除却双眼藏在森森羽睫之下不可观瞻,其余五官俱是占尽造化神秀,比之白玉雕像唯多一分柔软。少年此时也确如玉雕瓷偶一般生气全无,头颅偏在一侧,颈线纤长地流入襟领,薄衫下的胸腹不见起伏。
他自认此生应不曾见过这般秀致的人物,心里觉得稀奇,可眼下实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伸指探向鼻尖颈侧,竟有悠悠一丝气息尚存。只是那生机弱得仿佛自幽冥川下勉强捞回,不消几刻便要散去似的。
自己背上一个,给小二驮着一个,离了这晓风残月凄凉岸,自往竹林深处去。
一个时辰之前,浑身发抖的黎苏苏拖着已经不会发抖的澹台烬攀上这岸头,唯有苍苍荻花见证过她的恸哭。
她竟有一点庆幸。庆幸倾世之玉仍在自己体内,庆幸她还攥着一个短折横死可作筹码,用以交换他的心脏恢复跳动。
凝着紫色萤光的掌心覆在澹台烬沉寂的胸口,竟引得一串凶悍咒文乍现又隐去。噬心咒——她惊觉,原来这才是此刻压灭他所有生机的元凶。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中的这恶咒。深谷激流之上,他将仅有的一滴魔血燃出毁天灭地的气势,让人几乎忘了,可供他倚仗的也唯有那一滴魔血而已。而对面,却是有着百年道行、修为深不可测的妖道。
黎苏苏心下一横,将魔器之力催至最盛,源源不断注入人的心腔深处,咬紧牙关与那恶咒缠斗。便是在这时,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澹台烬的记忆……
那是他一个人的记忆。他孤零零地带来此间红尘的、上一世的记忆。
她看见那个被唤作“兰安姑姑”的夷月族女子状似温存地捧着他的脸,口中吐出的话语愈是发自肺腑,就愈是刺痛人心:
【你的心性,依旧是与生俱来的残忍凉薄,你的胸膛里装的不是人心,而是一块捂不热的铁。澹台烬,你是个怪物,只能给旁人带来灾祸。若在你们两个中间选一人活下去,何只是我,任何人,都不会选你……】
“不是的……”
血作的泪珠流过黎苏苏的脸庞,她抚上他苍白冰冷的侧颜,忍不住一遍遍告诉他:“我选择你。澹台烬,如果你我之间必须选一个人活下去,我选择你。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澹台烬,不要死……”
那时的情景,她后来几乎不敢再回忆。以至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竟从头到尾都未曾念及什么魔胎什么邪骨,她一心一意所求,唯有澹台烬能够活下去。活下去,重新睁开那双莲花似的眼睛,再看一看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