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廿白羽听来似是一句胡话。他们此来盛京,为的是将从小流落在外的少主人接回母族,何来抵命之说。
可他说得口齿清晰,那甚至不是一个问句。
荆兰安的脸色隐隐有些发僵。
“孩子……”被攥住的手倏地渗出一层薄汗来,“你说什么?”
澹台烬却不回答,秋水似的一双眼流转过她面庞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千般言语像水中闪逝的红鱼,默默隐去成眼尾一曳绯影。他腕上全无力气,任她将变冷的手从掌中抽去。
也不用人帮忙,他自己磨蹭着靠坐起来。目光淡淡扫过荆兰安,又看向一旁的廿白羽。
“血鸦是你们召来的。”又是一个肯定句。
荆兰安因着这一句回了魂,暂且强压心中惊疑,回道:“殿下在盛京处境危险,兰安恨不能早一日接殿下回家。可将军府戒备森严,那叶二小姐更是缠着殿下形影不离,我们人手有限,万不得已才以族中秘术召唤血鸦搅乱婚典,将人全部引开。”
澹台烬又道:“血鸦杀了人。”
廿白羽搁下手中粥碗,默默于榻前屈膝颔首。
“若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掩人耳目,召来鸦群吓吓宾客即可,为何杀人?”
“那些人杀不得吗?”廿白羽闻言抬头,“他们欺辱于你。”
武宁王萧凉,驸马都尉高捷,晋陵侯邱钰,永兴长公主之子程鹏,还有叶府的一众亲眷……据城中诸多鸟兽证言,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难得今日齐聚一堂。
“这是月影卫首领廿白羽。廿氏一族感念老族长的恩情,全心全意效忠殿下,白羽更是从小就以此为志。此来盛京,亲眼见到殿下受苦,一时难抑心中激愤,殿下莫怪。”荆兰安悬着心,一边说边观察着澹台烬的反应,“我们在渡口准备了大船,明日便启程回夷月族。从今往后,族人必会守护殿下周全,关心殿下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过得开心不开心,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殿下……”
情切切的说辞萦绕耳际,渐渐压垮澹台烬的肩膀。胸臆间越来越难耐的闷堵终于冲破喉口,化作深深一声叹息。
明明已经选择了不一样的路,为什么一切还是发生了?甚至,情形比上一世还要不堪。莫非无论自己怎么做,结局其实都是无法改变的?又或者,连魔胎此人,本也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兰安姑姑……”他打断她的絮絮不休,直白得近乎残忍,“你口口声声要带我回夷月族,为何却又唤我‘殿下’?莫非回母族根本是个幌子,那条渡船最终的目的地是景国,是澹台明朗骨肉相残的屠刀才对。”
荆兰安如遭雷击:“殿……你何出此言?你是先公主唯一的血脉,是我用自己的血救回来的孩子,劫后余生,我疼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害你?”
澹台烬看着此时仍在惺惺作态的荆兰安,适才泛起在心头的那一点怀恋彻底地冷了。她不后悔。无论再问多少遍,无论重来多少次,他永远得不到她一丝后悔。
既如此,便随她去吧。
捉住那只隐隐发抖的手,温度并没有比自己的手更暖一点。目见那指尖上的新鲜伤口,澹台烬只觉口中腥甜泛呕,脸色随之又白下一层,封冻了所有表情。
“澹台明朗骗了你。”抬起的眼瞳乌蒙蒙的,霜白的唇微微开合,“月扶崖早就已经死了,尸骨被他丢进了荒渊。你便是献上一百个澹台烬,也没可能从他手中换回一个完好的女儿了。”
廿白羽此时脑子很乱。
此番随大司祭来盛国寻回少主,计划原本按部就班地推进,直到澹台烬醒来的那一刻,事态忽然惊马似地朝他看不懂的方向脱了缰。方才大司祭夺门而去之前,并没有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现在剩他一个人在这风烛飘摇的小客栈里,守着浑身越来越烫的澹台烬不知所措。
明明是这人自己叫她走的。说什么,不相信的话,去荒渊看看便知。可人方一离去,他身子一偏便呕了血,待扶在怀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尚无郎中诊过,廿白羽也不敢贸然处置,见他意识朦胧间攀扯心口,只猜得是胸闷气滞,小心拿捏着力度抚心拍背良久,方才缓过一口气。用靠枕撑在背后,擎着小盏向口中喂了些温水,好不容易黯黯地睁了睁眼。
廿白羽悬着的心略微落下些,又将手中小盏凑上去,那人却轻轻偏过头。
“你不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