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只是一根簪子。
叶清宇后怕地想。倘若是一把匕首,这人怕不是能把自己捅个对穿。
玉簪再锋锐,到底不是利器,究竟要下多重的手才能将之掼进心口如许深。长长的一截断在血肉里,连郎中都束手不敢贸然拔除。始终昏迷的人只清醒了那一小会儿,叶清宇从背后扶着他,心中倒是宁肯这人一直晕着。数年间沙场喋血,他知道生拔箭矢是何滋味,几乎确信他这单弱的姐夫不可能受得住。
却不料他从头到尾一声也未吭。
对于澹台烬,叶清宇原本知之不深。只道他是敌国送来的质子,阴差阳错与自己那骄横跋扈的二姐成了亲。心中替姐姐羞愧之余,他自问多少也存了些轻慢。可自这次归家,几日间旁观其人言语行止,虽病中不胜,竟也自成一段风骨气韵,与自己初时想象并不相同。
日间在南郊,他与萧、庞二人被那罗盘引得迷了路,待从另一山头望见梦妖对昏迷的叶夕雾发难,已经根本来不及赶去相救。千钧一发之际横空站出来的,却是往日里备受欺辱、手无寸铁的澹台烬。
空有一身修为,一手兵权,一世神通的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他就那么衣袂翻卷地钉在漫天妖风之中,竟叫人忘了他原本是这样单薄的一个。
叶清宇左臂从他腰际轻松环过,压住他伤损的左腕不教动,右臂也牢牢地锢着,以免他下意识挣扎加重伤势。隔着一层早被冷汗打透的寝衣,清瘦肩胛紧绷着抵在他胸口,从骨到肉,他无比清晰地共感到这人此刻的煎熬。可澹台烬硬是一动未动,全程朝里偏着头,颤颤咬住一口气,削长的颈子上一片晶莹。
足足耗了一炷香的光景,那手抖的郎中才彻底将断簪挖出。伤口涌出的血携着残留的妖气,拧在铜盆里墨似的浓黑,直让人拿不定主意是该止还是该放。
“劳烦先止血,救命要紧。”叶清宇双臂松了松,让已浑身脱力的人在怀中靠得舒服些,“若有不妥,日后再用丹药调理不迟。”
先前一直端坐一旁操纵法器净化污血的庞宜之此时一甩拂尘站起身来:“不可。”
叶清宇闻言抬头。自打萧凛从逍遥宗修习归来,身边便多了这么一个道士。此人既是同门师叔,又封了太常博士职,整日里与萧凛形影不离。此番妖祸殃及百姓众多,又赶在大年初一,影响十分恶劣,萧凛和潜龙卫正为着善后事宜满城奔忙。庞宜之原本是要跟着的,却被萧凛按在了澹台烬处。
他们在半枕山亲眼看见澹台烬是为将侵入体内的妖物逼出才自伤,救治起来兴许有普通郎中力所不及之处,故萧凛留下他来不无道理。这庞宜之虽依言留在了叶府,可看上去明显并不情愿。身边没了萧凛,他素来嬉笑随和的皮囊便也卸了,除却给伤患口中塞了一颗吊命的丹药,便冷淡地远远坐着,再未上前查看。
叶清宇对此人印象不佳,但念着萧凛的面子,仍然客气相待:“庞博士有何见教?”
庞宜之冷笑:“妖气留在凡人体内,与刀枪剑戟何异?今日舍不得这点血,就不怕来日搭上整条命。”
“这‘点’血……”叶清宇目光扫过澹台烬身上衣衫身下被褥,篓子里堆满的棉纱布,还有那数不清已换过多少茬污水的铜盆,竟忍不住微微动了怒,“你们修仙之人福大命大,自是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岂知如今边境不宁,多少将士就是流干了身上这‘点’血,伤重不治死在疆场……”
他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径自招手令郎中上前:“庞博士若有异议可自去向六殿下告状。澹台殿下是我的家人,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失血而死……”
叶清宇话音未落,忽然察觉到怀里专心忍痛的人似乎有了动静,忙的低头查看。
是澹台烬低低念了声“清宇”。
平素二人相交,更多疏离客气,从不曾直唤彼此的名字,叶清宇不由得神思一恍。可眼下已顾不得那许多,人一开口便带出一串咳嗽,咳得狠了更是没得声响,徒震得伤口的血流更甚。他见状又急着叫郎中来止血,澹台烬勉强压下胸口起伏,哑声道:“无妨。”
庞宜之的话其实并未说错。凡人被妖气所染,若不一气彻底祛除干净,即便性命保住,往后恐怕也是个废人了。但魔胎体质特异,妖气在体内非但不会伤及自身,反而滋养经脉增益修为。他眼下尚能维系一丝清明,其实全赖血脉中那一点尚未祛尽的残余妖气。
可他偏偏不想遂了邪骨的意。
邪骨吃了亏,正赖着那一点妖气修复己身,他偏偏就不要留着。
“你觉着如何了?”叶清宇放低了声调,像怕把人吓着了似地小心询问。
澹台烬不答,阖目缓了口气,掀起眼睫四下寻了寻:“你姐姐怎么样了?”
叶清宇一怔。这人都这样了,没想到心里念着的竟还是他二姐的安危。传闻景国质子心性凉薄七情淡漠,如今看来竟是讹传?反观叶夕雾,近来也颇多令他摸不着头脑的地方。自他归家以来,亲眼所见她待澹台烬分明很好,仿佛先前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不是她自己似的。起初他以为是罚的那顿家法起了效用,可今日看她奔赴南郊寻人时的那份焦灼关切,分明是出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