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幻想着往日里尽情痛饮的滋味——若在平常,他想的定然是酒,可现在,他只想着水,清澈的水,解渴的水。
他想着记忆里所有水的样子,甚至花满楼用来浇花的洒壶里的水。
那些花花草草真是太幸福了,幸福到令人嫉妒。
陆小凤想象着,自己把那些花草统统搬出去扔了,然后代替它们躺在那里,让花满楼提着洒壶给自己浇水。
想到自己张着嘴去接洒壶里的水的样子,陆小凤突然有些想笑,但他的嘴唇干燥开裂得厉害,只能作罢。
很快,他连幻想的力气都没有了,脱水令他渐渐失去意识。
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自己恐怕要死在花满楼前头了,两人前后脚,相隔应该不会太远,但愿黄泉路上还能碰见罢。
朦朦胧胧地,陆小凤再一次感知到了外界。
他以为自己下了阴曹地府,可身体的触觉告诉他,他还在残阳渡,还躺在滚烫的沙地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旁边多了一个人。
陆小凤掀开灼痛的眼皮,炫目的光线里,他只能看见一个被光芒笼罩的、模糊的人影。
那人俯下身来,正在抚摸陆小凤身旁的石碑,拂去那上面的黄沙。
只看了一眼,陆小凤的体力丧失得相当厉害,眼皮止不住要下落。
他只能重新闭起眼睛,用耳朵去听。
他清楚地听到,那人蹲下时,身上水囊里液体晃动的声音。
是水!
有水,就有存活的生机。
可惜陆小凤动不了,他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人一定要是个好人。
“残——阳——渡……”那人抚着石碑,喃喃念出石碑上的字,字与字之间停顿较长,仿佛不太认识字,念起来很费劲。
陆小凤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若是还有一丝力气,他定会骂这个人,自己在这里躺着受太阳暴晒,就快要渴死,这个人竟还有闲心去认字。
他此刻没有力气睁眼去看,若是能看见,他就会发现,这个人并不是用眼睛在认字,而是用手指在触摸感知。
摸清这三个字后,那人收回手,垂眸思索了片刻,这才摸索着转向陆小凤,开始解他身上的束缚。
好不容易将绳索解开,那人终于拿起了随身的水囊。
听着水晃动的声音,陆小凤好生心焦,那人却好生可恶,不说第一时间给他这快要渴死的人喂水,反而举起水囊,自己饮了起来。
陆小凤听着对方饮水的声音,险些要气死,好在这人总算还有一点良心,自己饮了几口便停下,探过来摸了摸陆小凤的嘴唇,终于肯倾倒壶口,开始给陆小凤喂水。
清水似吝啬的甘霖,只缓慢地滑下一两滴,勉强濡湿陆小凤干裂焦渴的嘴唇。
陆小凤立刻舔干那一点珍贵的水分,生怕晚了一步,便会叫艳阳抢先夺了去。
水带着淡淡的咸味,能弥补身体里丢失的盐分,喂水的人很谨慎,似乎怕喂得过急会损伤饮水人的身体,手上动作尤为克制。
陆小凤渴得疯了,直想捧住江河痛饮,如何能耐得住这滴水的折磨。
他在一点一滴的浸润中嘶哑开口:“水……再来……一口,水……”
那人还是不肯满足他,甚至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以防他会伸手抢夺。
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咽下有半口水,奄奄一息的陆小凤突然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猛然翻身而起,动作快如热沙上飞奔的蜥蜴。
那人以为他要抢自己手中的水壶,反手欲藏,却未料到陆小凤的目标根本不是水壶,而是他刚刚饮过水的嘴唇。
陆小凤实在是渴极了,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水汽。
他只想汲取水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陆小凤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的焦渴粗糙干燥如同砂纸,被他强行噙住嘴的人,双唇却是湿润柔软的。
任何花瓣都不会这样软,任何美酒甘露,都不会这样香甜。
陆小凤嘬饮着,甚至伸出舌头去搜刮扫荡,想从这甜井之中凿出泊泊的清泉,浸润自己干燥枯竭的胸膛。
陆小凤嘴里像衔着一枚太阳,滚烫灼热,与那温凉的软肉碰上,冒出烈火被浇熄的滋滋热响。
伴随着这声响,升腾起袅袅水雾,将干枯的部分浸软、浸湿。
他本来半死,现在终于能活下来。
模模糊糊的,陆小凤听见急促的心跳声,他以为那是自己起死回生的叩响,渐而发觉,这声响来自另一个人。
咽下一口沾着血丝的唾液,在焦躁的昏沉中,陆小凤的视线似乎清明了一些,他恍惚睁眼,殷红的夕照里,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绝不会忘记这张脸。
这是花满楼,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花满楼。
花满楼?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刻,花满楼那张熟悉的脸上,是陆小凤不熟悉的神情——
惊讶、惶惑、迷蒙,一点羞怒。
他脸上有蒙羞的红晕,没有焦距的双眸竟那般明亮。
这一分生动鲜活令人移不开眼,只觉天地间再没有如此动人的颜色,恍若这如画的残阳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陆小凤呆呆地看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仿佛失去了神智。
良久,他终于抵不过身体损耗带来的困顿,眼前一黑,再一次彻底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