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夜晚带着露水味的空气,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从腰间皮鞘里拔出士师剑。走到床边,他再次深呼吸,闭上眼睛,双手紧握剑柄高举过头,而后……
士师剑锋锐无比,刺透人的身体,深深钉入床板。
棉被吸收了鲜血,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血腥狼藉,而躺在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喑哑的惨叫,伸手抓住他意欲离去的衣摆。
“哥哥……“
以实玛利不敢回头,他认得这个声音,巨大的惊恐在心中爆炸,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命运。
这一切,早在那位万军的神明把被献祭的婴儿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就已敲定,祂说要替他讨回被借走的寿数。而随着时间齿轮的转动,亚伯兰不顾神意称王,祂又决定要将报应落在他们全家身上:家宅不宁,兄弟阋墙……
那只抓着他衣摆的手更紧了,几乎将他拖回床边。以实玛利禁不住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偷偷瞥了一眼,希望自己没杀错人。
“……先知……说的没错,你果然……还是想……杀他……”以撒气若游丝,鲜红的血珠伴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迸落到脸上。
以实玛利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怎么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崔斯坦呢?”
而后他又像幡然醒悟一样,冲出房间,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大喊:“来人!快传医师!”
他回到房间,把弟弟的手紧紧拢在指间:“我是士师,我命令你不许死!”
又立刻歇斯底里地跪在窗前,张开双臂望向夜空:“万能的白神,我向你祈祷,不,我命令你!让我的弟弟立即康复!让他伤口愈合!这是你欠我的……”
然而夜空中没有神明,只有圣徒一般的月亮。真正的神明在下水道里,与祂选定的君王在一起。
他们一直等到天色熹微,仍没有等来以撒的信号。
约书亚拉过崔斯坦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别等了,不会有信号的。
崔斯坦:“你怎么知道?”
约书亚:他已经被以实玛利杀害。
他们相互扶持着离开皇宫,一路向北,逃进一片荒漠。本想穿过荒漠继续向前,可约书亚的腿受过伤,再也走不动。
荒漠中有许多巨石,最高的一块有三米多,崔斯坦在背阳处徒手刨了一个坑,正好在两块相抵的岩石下。
两人就在此躲避白天的炽日。
他们靠抓沙漠里的蜥蜴为食,夜里气温骤降,就收集仙人掌上的冷凝水解渴。为了找到足够多的仙人掌装满水囊,崔斯坦不得不每天晚上长途跋涉。
而祂必须回到示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了结。祂的灵走后,就只剩下崔斯坦和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在一起。
等祂终于处理完一切回到石穴,时间已经过去六个月。
崔斯坦靠着洞壁睡着了,先知的头枕在他腿上,他的手抓着先知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祂尝试归入这具躯体,却立刻被腿部的剧痛逼了出来。翻开盖在腿上的衣料,发现伤口已生坏蛆,立刻就意识到,是自己离开得太久,没有灵的滋养,这具躯体就像久无人住的房屋一样迅速衰朽。
伤口周围都是崔斯坦悉心照料的痕迹,虽然溃烂,却没有散发出恶臭。尽管在沙漠这种极端缺水的环境下,他还是想方设法每天为他擦洗伤口,挖去腐肉,但崔斯坦毕竟不是神医,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挚友猝然陷入昏迷,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身边唯有广袤无垠的黄沙,和高挂天空的日月——他们虽是圣徒,却不能对话。而在沙漠之中,连神明也对他噤声,他的祈祷消失在裹挟着沙砾的风暴中,消失在白日蒸腾起的酷热中,消失在望眼欲穿却又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中……
仿佛偌大的世界上,只有他一人。
而他在之后漫长经年的岁月里才会明白,此时的孤寂根本不算什么,至少还能将挚友尚且温热的身体拥入怀中,至少还能通过日复一日的捕猎蜥蜴、收集清水、清理疮口来照顾他,至少还抱持着一丝只要他醒来自己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渺茫希望。
旁边的泥地上有两个深陷的凹坑,显示出曾有人在此长时间跪拜祈祷。
祂看着这一幕,陷入了凝重而持久的沉默。
祂能使他对自己的身份保持迟钝,却无法阻止他爱上自己。
因为爱是人的本能,纵使神明亦无法压制。 祂选择再次进入这具身体,即使要为此忍受腿部传来的深创巨痛。
这一次,祂拿掉了喉咙上的封印。
当崔斯坦听见昏迷了六个多月的小哑巴忽然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简直欣喜若狂:“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我就知道!”
约书亚开口,吐字逐渐清晰:“回……示……剑……城……”
“你能说话了!”崔斯坦喜极而泣。
“以实玛利彻底疯了,众叛亲离,他的大臣们将他废弃。卡巴现在是军队统帅,他正率军跨过沙漠边界来迎你回城,并宣誓效力。让约阿施当你的先知,在我之后,他会指引你……”
“好,好!但你要答应跟我一起……”
“我怕是难以离开这里了……”
祂在人间的计划已经完成,这具身体也失去了它的用途,神明之灵终究应该回归天上。
“那我也不走。记得吗?你就是我的应许之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先知忽然咳嗽起来,他干裂的嘴唇显现出苍白的死气:“水……水……”
“别说了,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肯定口渴。来,喝点水,一会儿卡巴他们就来接我们!”
崔斯坦把水囊倾向他唇边,可珍贵的淡水却沿着先知紧闭的唇缝流下来,被地上的沙土吸收。水囊里只剩下最后一口,崔斯坦想了想,决定造次一回,仰头将水含在口中,用自己的唇去撬开他的唇齿,心急如焚地将清水输送进他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吻他的先知,却是这样绝望而悲壮的深吻。
当两片嘴唇分离时,他听到先知最后说:“崔斯坦,给自己找一个新目标吧……”
先知约书亚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沙漠,而崔斯坦回到示剑。他的手腕上从此缠着一块白布,那是从先知衣襟上撕下来的,是他的圣物。
一切都如同先知预言的那样,示剑城欢迎他的归来,他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当上了士师,卡巴和约阿施是他的左右股肱。
不久,天生异象,一条华丽的巨龙自夜空飞过,为人类送来绚烂的焰火。先知们认为这是吉兆,预示着他们终于找到天选之人。于是,崔斯坦接受膏立,戴上王冠,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君主。
而他称王后最大的考验也随即到来——末日浩劫。他率领一支军队逆流而上,不畏烈焰,迎战巨龙。在亲眼目睹了六位基路伯的陨落后,他又毅然决然拿起长矛单挑魔龙——一如当年在先知目光的注视下单挑牛头人一样。
那也是祂最后一次看顾他。
其后,示剑从城邦国家变为当之无愧的帝国,疆域绵延,横跨欧亚非大陆,甚至远赴美洲也有属于它的飞地,都是白神的疆域。
崔斯坦允许示剑人信仰自由,也允许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崇拜白神,不拘泥刻板的教义和繁复的仪式,甚至不需要燔祭,只怀着一颗向善之心,终于彻底杜绝了宗教狂热。
他又派出示剑的先知们,前往世界各个角落去寻找白神的踪迹。随着这些人的身影遍布经纬,白神的福音也被带往世界各地,形成了许许多多不同教派,这些人后来被称为传教士。
示剑帝国屹立四百年不倒,气数才随一名昏君而尽。据说那位末代皇帝宠幸一名具有控制生死能力的妖僧,甚至不惜与举国为敌。最后,邪不压正,昏君迫于压力将妖僧当众斩首,此后宣布退位,大隐于市。示剑分裂为无数小国,从地球版图上消失,迎来了它的终焉。
只是后面这些,祂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