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意与麦望安相识在五年级,两个孩子可以说是从小玩在一起的。麦望安由阿嫲抚养长大,沈从意则由阿婆抚养成人,两家的距离隔着又不说远,彼此虽不说是知根知底,但也大差不离,沈从意的家庭环境都被阿嫲尽收眼底,她怜惜这个孩子。所以在阿嫲眼中,沈从意虽然不及自己的亲孙子,但也是除了亲孙子之外,最心疼的那个孩子。
转校的事情阿嫲无从干预,她只是可惜两个孩子不能在一起上学,可当她从沈从意的阿婆口中听闻两人升入同一所高中时,她在麦望安回家的第一时间就将其告知与他。
如今已经过去些时日,旧雨相逢本该热热闹闹的,也费不了太多的时间,阿嫲对两人的认知还停留在他们小时候,认为彼此碰面后,一定会有无限的话可以畅聊,似乎与从前那般继续搭线联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另外她还疑惑着:“乖乖啊,你就只和宁宁一起吃饭吗,没有喊着小意一起吃?”
麦望安无声地凝望着电话机上被一只只手摸花的数字号码。透过这日积月累遗留下的痕迹,他仿佛能够看见阿嫲就站在他的眼前,用苍老的面容焦急而又疑惑地看着他。
阿嫲不知道两人之间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不想让阿嫲知道。挽留住与沈从意的这段关系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与其现在告诉阿嫲,让她忧心,倒不如等和沈从意重归于好时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父母的外出打工与孙子的外出上学已经让这个小老太年迈的心脏一分为二,麦望安不想再在这颗操劳半辈子的心脏上狠狠又无情地划一刀。
于是他又继续撒谎:“我们早饭不在一起吃的,沈从意有属于他的新朋友,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吃,我们只在中午或晚上吃。”
他这样的话在电话那头的阿嫲听来没有任何的破绽,阿嫲也认为人的这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好像在老一辈看来,广泛交友定是没有坏处,正所谓朋友多了路好走。
阿嫲的话让麦望安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无名的伤感:沈从意不会缺他这个朋友的。
又是再一次的,麦望安觉得与沈从意冰释前嫌这条路走起来会是意想不到的艰难。
“乖乖?”阿嫲的声音突然响起,唤醒了陷入沉思的麦望安,“你那边怎么没有声音了,我这边说话你那边还能听得见吗?”
麦望安立即补上话:“我听得见的。”
“我说你在学校里生活怎么样啊?像住宿环境这些,以及人际关系上面,会不会觉得不适应或者让你感到不舒服之类的啊?”
“不会的,嫲嫲,我这边都挺好的。”
麦望安的母亲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在她刚嫁为人妇的时候,抚养她成人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所以母亲对阿嫲很亲切,而阿嫲疼爱这个儿媳妇也不比儿子差。
麦望安还记得在那个世界,也就是阿嫲刚去世的那一阵子,母亲曾怀念过阿嫲,也曾对儿子说过阿嫲对他们夫妇二人的牵挂。阿嫲几乎是每隔几日就要给两人打电话,询问他们在南方的情况,并将已经掐奶的麦望安作为几人之间可聊的话题,用孩子栓住这通电话,好多了解了解他们的状况,也好解解心中的寂寞。
而现在这种情况也同样适用在麦望安这个离家上学的人身上。
阿嫲为了多听一听孩子的声音,于是就想方设法地谈天论地,让话题进行下去,让两个即使隔着冰冷的电话的人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那温热的呼吸。
虽然有些话题很无聊,且他在上一次军训回家后就跟阿嫲说过一遍,但阿嫲也不知道是故意忘记还是压根就没记得,愣是要让他再重新说一遍。
他无奈,便把最近生活中可回忆的点点滴滴都清晰易懂地讲述一遍。
当然,这个话题能够轻易地聊下去,其中有绝大部分的功劳都是来源于他的再生。
他是在四中生活过三年的人,也是在大学生活过四年的人,不说其他方面如何,单论阿嫲提起的生活设备,这两处可就要比麦望安所处的这所高中强得多,起码别人有可供洗澡的地方,而这所高中则是想都别想。
但也不是学校里没有澡堂,只是如今的它并不开放,每日从那里路过时,看见的状态都是一个关门闭户的状态。当初军训受的罪、出的汗,都是学生们在拎着热水、端着脸盆,躲在狭小逼仄的厕所里潦草冲洗的。身为学校的一员,麦望安也是这样的。
除去这个以外,便是阿嫲关心的人际关系。这一点倒是比之前要好太多,由于他性子的改变,在宿舍里也较为吃得开,且他的舍友不像是路将宁的舍友,都是一群热情活泼的大小伙,平时该说说该笑笑,彼此之间互帮互助,没有矛盾,一起生活也很愉快。
其中,麦望安也感受到被需要的快乐。
不像是从前在四中那样默默无闻,在这所学校里,他也是被依赖的人。他准时的生物钟赋予他一种能力,一种可以从早晨就与众人交谈的能力。他从不觉得叫醒服务有多么麻烦,相反他很乐意去做这件事情。
能力有大有小,之前他就羡慕有能力的人,无论这个人能做些什么。如今他被舍友希望做点儿什么,这种渴望被实现了,他感受到集体的快乐生活,并非只是一味地埋头学习。
听着上学是这样的辛苦,阿嫲在那头不禁唏嘘着,还时不时要娇惯他,比如若是实在需要冲澡,她就给请假,回家休息一天。
笑话,为了洗澡而请假,那他怕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该如何被教师编排,私底下讨论他是多么矫情的人。
“嫲嫲,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何况就三年而已,在厕所里也一样。”
说起这个麦望安突然忍俊不禁,佯装嗔怒道,“我这是在学校啊,你怎么总关心这些东西,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在学习上有没有出息吗?”
“我大孙子中考考得那样棒,难道还能在学习上没出息吗?”阿嫲说得理直气壮。
初高中衔接考试结束后,班主任就在家长群内公布下分数,正好赶得上麦望安的父母回家载着阿嫲去市中心医院复查,于是他们就把这次考试的成绩详细地告诉了阿嫲。
不过,阿嫲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就算你这次考得不好,那也代表不了什么东西,也代表不了你高考考得不行。那就算是你高考失利,没上心仪的学校,成绩的高低也绝对不是你有没有出息的象征,否则你让那些没上过学却发大财、做大官的人该怎么办呢?”
阿嫲说得头头是道,但她就是想让麦望安明白一个道理,“人只要能好好活着,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我们常说的有出息。我也不希望你以后做官,或者和你爹娘一样,去外面拼死拼活地挣多少大钱。我就是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心眼儿好一辈子,别做坏事也别生病,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空看看我,我就特别知足啦。”
她告诉麦望安:“你的出生,咱娘俩儿的相伴,其实这就是你特别大的出息了。”
不知何时湿润了眼的麦望安:“……”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电话,泛白的骨节与湿红的双眼是对阿嫲最刻骨悠长的思念。
阿嫲声音絮絮,每每出口的一句话,都像是烟囱里那一缕冒着人间热气的袅袅炊烟,承载着麦望安与之的相依的美好往日。但他一想到这缕烟会消散,会变成天上的云彩,就像突然被烈火燎烤到神经,疼得他心脏皱缩。
麦望安驻足在电话机前已经很久,身后往来的人逐渐增多。许久未通电话的他知道今日这一拨打必然少不了煽情的成分,他也做好掉眼泪的准备,但真正到这一步时,他还是会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这眼泪就变成了夏季说来就来的雨,倒是掉个不停了。
他伸手,略显狼狈地去擦拭着脸颊。
谁料刚歪头,路将宁这道明晃而又直挺的身影就撞入他的眼中,是那样猝不及防。
随即,麦望安迅速地朝另一侧扭过头。
路将宁将他手里的电话接了过去,紧接着响起的就是那道从容不迫且自然的声音。
擦干泪水的麦望安顶着一双干涩的眼睛朝着玻璃门外看去。
今天天气不错,初升的的朝阳像一盏桔红色的灯笼,周围的云朵也跟着染了色似的,由中心最亮丽的红,想外围渐变,又逐渐渲变成别的色,万分赏目。
在另一侧,他扭回头,电话机前的少年微微垂着头,额前打理好的碎发乖顺地垂落在眉间,偶尔骚扰着颤颤的长睫。他发现路将宁与自己一样,都喜欢在打电话时不让另一只手闲着,或是揪揪头发,再或是挠挠脖子,又或是换一只手拿着,再随意重复着。
多年的电话机似乎有些漏音,电话那边的阿嫲的叮嘱麦望安也能稍微听得见。面对这些个琐碎的话,路将宁没有丝毫马虎,他听得认真,阿嫲说的每句话他都回应。他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很轻,但很有分量,有时故意拖出的尾音,绵延得就像是在撒娇。
玻璃窗外的光亮耀在他的脸上,金黄的光芒瞬间浸没了他,将他镀得虚幻又陌生。
麦望安看着路将宁打电话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自己。他会想,原来他打电话的时候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可他又会找出不同之处,比如路将宁就站在那儿,微弯的脊背透露着的惬意与轻松,而他则不同,在与旁人通电话时,他总是紧张与不自然的。
“乖乖,”路将宁笑,“奶奶喊你。”
走神的麦望安愣住,忽地发现路将宁竟是喊他的小名!
他羞愤不已,偏偏刚哭过的眼睛,通红的眼眶以及乱糟糟且有发烫趋势的脸颊都让他显得极其无力与没气势,与其再出洋相,还不如抓紧时间跟阿嫲通电话。
他斜睨对方一眼,接过电话:“喂?”
“乖乖,你和宁宁想吃点儿什么?明天是咱这里的集市,我后天就去给你们送。”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麦望安反手向旁边抓,抓到的就是爱人的手。他把路将宁拉到身边,把电话放在耳旁,“你来说。”
“嫲嫲,做乖乖喜欢吃的吧,我和他吃一样的。”说罢,路将宁笑着偷觑他一眼。
气急败坏的麦望安顺手重重捣他一拳。
这通电话将近二十分钟,正巧赶上宿管的哨声,麦望安也与对面道尽了告别的话。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柄,站在原地沉默一会儿。
随着宿管的再一次哨响,他才从刚才的一幕中抽离,转身与路将宁离开这里。
因为刚刚在喜欢的人面前流过泪水,麦望安的情绪显得异常诡异般的低迷,这一路上他都没有跟路将宁说一句话,好似身边没有熟人一样,低着头看地,默默地前行着。
路将宁用一张饭卡就打破了这种氛围。
“给你的饭卡,”他说,“我们今天早上去一号餐厅吃包子吧,你觉得怎么样?”
麦望安接过饭卡:“都可以啊,只要不饿肚子……买火烧的钱不会是你付的吧?”
“有什么区别吗?难道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吗?”
路将宁向四方环视,见鲜少有人注意到这边后,才伸出拇指拭去飘落在麦望安脸上的微小浮毛,就好似给他擦眼泪一样,“以后想哭也不需要背着我,我们本就是同根生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哭起来的样子,一定也是我哭起来的样子。”
麦望安任凭对方对他的脸动手动脚,却反驳这段甚有道理的话:“说得轻快,那你哭一个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
路将宁装作无辜:“现在哭不出来。”
麦望安瞪着他:“那你就去床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