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分钟,教学楼空空如也。
大好的暖阳从窗外斜斜地照射到空廊上,浮尘在光影中起起伏伏,升升落落。
麦望安和杨延年朝着路将宁的班级走去,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格外的清晰,他们的周身不再被热气环绕着,空气中好像弥漫着清凉。
停在十三班门口,麦望安伸着脖子向内看去,果然在后面的课桌上看见了一个人。
此时教室内安静得很,风扇已经全部罢工,空调更是没见得张一张嘴。
而最后面的那个人,他的手臂随意松弛地向前伸着,偏斜的额头抵着,他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环境的闷热,身上甚至还披着一件长袖校服。
麦望安可以确定那就是路将宁。
“我过去叫一叫他。”
温风习习,树影疏朗,楼下的欢歌笑语反衬得教室寂然无声。在这般如此安静的环境内,麦望安每走一步都算小心翼翼,仿佛整个人是棉花做的,踩在地上的脚几乎发不出半点儿声响。他的视线锁定在最后方那个看似熟睡过去的身影上,停在这人身边后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注视着路将宁起伏的后背,于是耳边尽是对方均匀的呼吸声息。
仔细听,他能幻想路将宁的呼吸像是一片被水打湿的羽毛,随着呼吸的颤动,微薄的气息妄想穿透湿黏的羽毛,冲击力导致黏贴的羽毛彼此分离,水珠被迫剥离,包裹着那道气息落向万丈之深的地面,摔成汪洋。沉重、厚实。或许是他病未痊愈的缘故。
麦望安俯身,左瞧右看都无法看清路将宁的全脸,他皱眉,他不悦,他干脆更换一个角度,试图迈过前桌的板凳,从右侧看。
然而,还没等他从板凳上迈过去,对面的路将宁倏忽一下将头抬起,丝毫没有一点儿前奏,直直便与头脑发懵的他四目交汇。
这是他第一次见路将宁刚睡醒的模样。
路将宁的额头上有一块桃花色的红,那是被胳膊压出的痕迹。他的黑眉轻撇,眼睑低垂,眸中黝黑且深邃。面颊清瘦,非但没有睡饱的餍足,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
心脏跳漏一拍的麦望安一屁股就坐在板凳上,满脸浮现着做坏事被人发现的尴尬。
路将宁毫无形象地张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持续几秒的哈欠,他后仰着,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微侧身体倚靠在墙壁上。
他偏头,目光越过麦望安,顺着墙,凝望着依旧站在门口的杨延年:“进来啊。”
“我还想回宿舍躺着呢。”杨延年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走来,又站到后门的位置。
路将宁指着她:“给你介绍一下……”
“不需要,我和他一个班,介绍了。”
“别打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路将宁是直男这件事可没委屈他,不懂变通也不解风情说的就是他。杨延年作为一个女孩子,即便两家相隔之近而又关系亲密,也不能上手就拍打人家,路将宁这货可不顾及这些,揪着她衣服让她往里站,“名字之类的她已经说过我就不说了,主要我想跟你说说她的成绩,很烂,你记得以后教教她。”
杨延年的喊声响彻云霄:“路将宁!”
路将宁风轻云淡道:“杨益寿。”
“你!”杨延年咬牙闭目,偃旗息鼓。
麦望安左盯盯右看看:“……”
气势落于下风的杨延年愤懑不已,决定先行一步。
麦望安要去劝人,被从位置上倏然站起的路将宁伸手挡住,他旋了个身,抬腿大步一迈,身子懒散地靠在门框上,抱着胸,扯着脖子对所看之处吆喝:“走了?”
安静的走廊中听不见一个人的回音。
路将宁悠闲畅快地回身,鼻腔内响起一阵短促而愉悦的轻哼,他抓起桌上揉成团的校服,那它麻溜地套在身上,拉链到脖颈的动作一气呵成,远远看去好像有那畏光症。
这校服还是初中时穿的那件,后背的白色处还印着学校的名称,路将宁完全不会担心旁人的眼光,他想着怎么穿,就怎么穿。
路将宁把下巴藏起来,手缩在衣袖里甩了甩,活像唱戏的演员:“我们也走吧。”
“你很冷吗?”麦望安站起来,问他。
“还行,”他看着不同往日精神,“主要在医院时一直在被子里,包着舒服些。”
担心又好奇的情绪在脑海中如同浪花般翻腾着,麦望安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情况我从杨延年那里了解了。为什么突然间身体会不舒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记忆中路将宁从未生过病,尽管不常生病的人偶尔来一次大病并不奇怪,就像大雨摧毁了一处山尖,滚落下的碎石即使不可计数,山体看似依旧完好无损,但是这次疾病可是来势汹汹,长时间昏迷的路将宁就好比一座轰然坍塌的大山,一片巍峨陡然成为一片荒芜。
他的疾病显然是不符合医学常识。
旁人不知道的原因,麦望安可以有理有据地猜测,唯一可以指向的就是恙,再或者便是更深出的魇窟。他没有直接问魇窟的事情,而是留出更多的空白,让路将宁填补。
“伽乙仙人驾鹤西去了。”
麦望安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啊?”
在麦望安的认知里,人是凡人,只有这等凡庸之辈才能够离开凡尘。伽乙仙人已然成仙,又是镇守魇窟的有功之人,他无病无疾,断不会蓦然死去,除非仅有一种可能。
接着,路将宁的话也坐实了他的猜想。
自太叔仙人在魇窟中被袭消陨后,他手中守护的一半魇珠便转予伽乙看管,两半魇珠合而为一,伽乙仙人必要多出比之前还要多的精力来守护住这魇窟的命根。
所谓独木难支、独步难行,曾经坐镇魇窟的两位仙人仙去一人,独留伽乙自己平衡着,他就算用尽全身的精力,耗尽全身的力气,也挡不住敌人在暗我在明的劣势。内鬼一事暂未明了,瞎人眼也能感受到窟内的波动,许多魇鬼的心思并不难猜,成仙的伽乙早已感知。
太叔遇害之事与窟中产生的内鬼脱不了干系,如今内鬼仍未揪出,窟中的波荡便只增不减,没人知道内鬼欲要何为,但不可否认,在伽乙身亡后,它定是奔着魇珠来的。
魇珠,是魇窟与凡世间的藩篱,一旦损坏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轻则引起驱魇师的注意,导致两者互相厮杀,为保性命的魇鬼定然会违背魇窟的建设理想,此举一出,信用全无,以后再想重建便无人肯信。而若往重处思考,如果魇鬼产生魔性,遭殃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倘若整日被噩梦缠绕而心神衰弱还算轻,重则神志不清,郁郁终日。
麦望安眉眼凝重,他若有所思道:“难道这个魇鬼这么做是想把世界给搅乱吗?”
“恙说,这个魇鬼,有很深的执念。”
无论是人或是鬼,执念越深,就越固执与倔强,凡是一口咬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这个魇鬼究竟认准什么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就是一个定时炸弹。
深入话题的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教学楼外,空旷的街道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幽幽吹来的阵风。路旁梧桐上繁密的枝叶被吹拂出忽上忽下的轨迹,它们相互摩擦拍扯,沙沙作响的声音就像嘶嘶苦鸣的哀嚎。
麦望安瑟缩一下身子:“那魇窟……”
路将宁说:“魇窟已经整顿完毕。”
魇窟出事之后,身为魇鬼的恙便立即感应得到。
它的及时赶到让伽乙找到托付重任的不二之选,魇窟现下的一切都是经过恙的细心打理才换来的今日,找回魇珠是恙眼前最大的难题,而它无论如何,也要去破解。
“魇珠在手,那只鬼来去自如,根据目前的形势来看,估计它已经逃窜在凡尘。”
那只魇鬼接下来要做什么,无人知晓。
这是麦望安听见最糟糕的事情了。
“那你生病就是跟这个有关吗?”
一片梧桐树叶落在路将宁的肩膀上,他咬着叶柄点点头,含糊道:“恙需要力气,而我是经它之手产生的,有理由为它渡力。”
他把嘴里的叶子吐出,打了旋儿的树叶像妈妈手里晃动的摇篮,下落,且左右摆晃着。
麦望安偷偷把视线挑斜,光的触摸下,细小绒毛的浮动似乎在诉说着劫后余生的欢呼。他精准地点在路将宁眼底的淡青色,那一刻他感到好生奇怪,两人的身体融合一般,生病的人好像就是他自己一样。他想伸手,最后又畏畏缩缩地收回。
“我被子还没套,你来帮帮我。”
经过路将宁的宿舍前,路将宁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将他拽到人已全部到齐的宿舍。
不输天上悬着的太阳,众人灼热的目光齐聚在麦望安的脸上,就要燃出洞。路将宁的淡然衬得他更为羞涩赧然,他强装不以为意,实则脸已经情不自禁地染上一层红晕。
“你脸红什么?”路将宁抬头就见麦望安抹了胭脂似的垂眸低眉,他不由得回头扫视一圈众人,未发觉异样后便再次将目光挪回对面人的脸上,“谁对你抛媚眼儿了?”
他声音不高不低,宿舍十分安静,不仔细听也能听得出他的话。
麦望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慌张的视线掠过每个人的面孔,奇怪的是没人再与他对视,以这种情况,即便是对视上,恐怕下一秒也会突兀地移开吧。
他抖了抖被子:“脑子给嘴把把关。”
路将宁的床位在八号,在下铺,与厕所有着一墙之隔。宿管若是查舍,从门口向内看,首先见到的是一号床,而与一号床隔着一个过道的就是八号,位置相当隐蔽,是个偷玩手机的好地方,且两张木质桌子紧贴在墙与床的空隙间,在宿舍内吃外卖也方便。
正当麦望安要把白色底垫铺上时,一旁的男生突然喊住他:“同学,先等一等。”
麦望安停下手里的动作,狐疑地看去。
那个男生站起来,习惯性用食指向上托一把眼镜:“刚才宿管给出了公告,说我们的行李箱要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只有我们这边被厕所挡住的地方才能堆放。我们刚才也商量了一下,行李箱里的东西太多,放在上面大家不好拿取,就想着放下铺。你也看见了,下铺就我们两个,我的行李也都已经收拾完了,所以能不能麻烦你移位置?”
麦望安迟疑着,若这是他的床,在对方礼貌地询问下,他会搬走,可他的宿舍不在这里,于是他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路将宁。多年朋友,他能猜到路将宁保准不换。
事实也的确如此。
路将宁走到床边,俯身,确认上面的确贴着他的名字,他向上巡视一周,只有他的上铺没有贴纸,那里才是存行李箱的地方。
容不得旁人多加置喙,他反身,紧握着行李箱把手,一鼓作气地提起,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