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后脊梁骨沿着墙面慢慢的往起站,凹凸不平的土坯墙混着零星的石子和干瘦如柴的脊梁骨相互磨蹭。
谁比谁疼?
谁都没安然疼。
她抬手扥了扥衣服,淡漠的表情就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事儿。安然把车推到大门口放好。手搁脖颈上一拉,一窜钥匙叮咣的从衣领处窜了出来。她摸索出其中一把,另一只手去寻大门上的锁头。
十几年没换过的锁闭着眼都能开开,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双手抖的厉害,愣是不听她使唤,安然急的汗都出来了,锁孔在哪儿还是找不着。
锁最终还是打开了。门一开,安然刚才的淡漠瞬间就消失了。像换了个人,车也不往院推了,后脚刚进来还没等落地,反手就把门掩上了。伸手拿过立在门后的半截钢筋,就着劲往门上一抵。
一套动作干净利索,安然从没这么利索过。
做完这些,安然举着一双手直奔院里大水缸。一头扎进去,扑通一声,满满的一缸水,瞬间水花四溅。连带胳膊腿甚至脚底板都湿了个透。安然头在里面扎着,伸出一条胳膊,往旁边洗手台上摸,接着当宝贝珍视的香皂毫也被扯进了缸。
拿到香皂,安然像饥坏了的小哑巴瞧见大白馍。她把香皂捧在手心,整个脑袋就埋了进去。
她太想念了,太需要了。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不是还在水里。可行为记忆出于惯性比理性率先行动了,她奋力一吸,香气连着水一起冲进了肺里。
安然趴在缸沿上剧烈的咳嗽,呼吸。头发成捋服帖的粘着,盖过她整张脸。水流失了重,顺着脸一路往下,毫无章法,于是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朵眼儿里全白花花一片。即便脱离了水缸,安然依旧被这四面八方来的水流激的上气不接下气。
就算这样,她也不抬手帮自己一把,一双手握着香皂固执的沉在水里。
安然急促的喘着,等头发上的水终于流干净了,眼睛、鼻子、耳朵终于恢复了它们该有的功能,等胸口撕裂般的疼过渡到嗓子眼儿。她才算从一场噩梦中清醒过来。
清醒了,也就知道了刚才那不是梦。
狰狞的笑以及开琐时碰触到的散发着腥臭的黏腻,在清醒的认知下试图重新激起肠胃新一轮的暴风搅动。
早就吐空了,再搅就只剩下疼。
清醒后的安然哪哪都疼,再就是怕。
前所未有的怕以及深入骨髓的恶心。
这些东西集中在一起都快把她撕磨碎了。
咋就洗不干净呢。安然一边想,一边奋力揉搓。
整个上半身浸在水里还不够,安然觉得那股子味儿搁她全身窜开了。
安然不跟它较劲了,索性把自己全部浸在了缸里。吃水的缸能有多大,小前儿扎进去把她往死了淹,这会儿身子缩成团半拉脑袋还在外边露着。
安然觉得自己怕是洗不干净了。这味儿没准就跟她一辈子。以后不管走哪,这股腥臭就跟她到哪。谁都能闻见,然后在她靠近前,经过后,捂着嘴巴跟旁人窃窃私语。
那些闻着味儿的臭虫,也会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更加变本加厉,挖空了心思也要她身上留下更深更重的味道。
早起蒸馍时压的水,就算是在日头下晒了一天,到这会儿也早就凉透了。安然顾不上这个,只要能把一手的黏腻洗干净,凉透了骨头缝才好。
昨天刚拆封的香皂,最后被安然揉搓到渣都没剩。好好地一缸水愣是比刚挤下的奶还白。
可她还觉得自己臭,一双手都泡囊了还是觉着黏。
那夜之后,安然懂了那些经常流连在她背后的视线里究竟蕴藏了怎样的欲望。
大姑娘了,该懂得不该懂得生活也都会变着法的让她懂了。奶临终前不是叫她别怨么,说她命定的点数早在出世前都写好了,该经的事儿一样也落不下,怨不得旁人。
安然不怨,怨谁?往哪儿怨。
真要怨最后还得怨到自己身上来,命么,自己的。
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暗淡的成长,她认。唯独这个安然不想认。永强哥叫她往远了想,认下了咋还想。
不认,把她搁心里头思磨也不行。
她心里头还装着人呢。人可干净。那么干净的人,她都不敢拿到明面儿上想,又怎么可能往人身上抹层泥。
第二天,安然馍也顾不上蒸了。早早起来就往镇里赶。她要把这事儿告诉永强哥。这事儿别人不能说,说了就是给瞧热闹的人开了话头。到时她可就真没活路了。
现在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永强哥。
怎么帮,她想怎么办,安然没想好。直觉告诉她,永强哥肯定有办法。
可惜,事儿没按着她的想法走。她到的早,在永强饭店等到人开门只等来了老板请假的消息。还是昨天那个店员告诉她的。人说老板请假陪他朋友转去了。三天,下了死命令,除非碰上吃霸王餐的,谁要拿鸡毛狗碎的事打扰他,回来就让他滚蛋。
3000块钱是霸王餐的标准。
他就是想躲清静,3000块钱什么概念,那是饭店两天的利润,还得是毛的。
可镇上都吃不出这价的霸王餐。低配版满汉全席也就这价了。咱一中小型家常饭馆根本配不上这霸王餐的规格。
店员一边指挥着人往屋搬菜,一边跟安然抱怨老板的罪行。
安然昨天泡了大半个晚上的冷水,这会儿鼻子眼的都不舒服。脑袋昏的下一秒就能倒下去。
这也就是永强哥没在。要是在,她心里头绷着的那根弦一松,撑不到听完这通抱怨。
安然听完,啥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店员再迟钝,也瞧出她不对劲儿了。等他把卸了一地的菜安排完,再抬头,人都走出去老远了。
“你找老板啥事,用我给捎句话不”店员扯着嗓子喊。
安然没应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你要不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就是新鲜的安然。仿佛从未受过伤,从未遭人排挤。十八岁的安然在那天之后已然接受了新安然的身份。绑在身上的护甲不得已又多了一层。
一贯寡淡的脸上又添了一层凉薄。这层凉薄隔断了一切想和她扯上关系的人。
好的,不好的,在她这里全当成是坏的。
新的安然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战士。眼睛时刻透出的警惕,全然让人忘记了她本来的模样。
畏畏缩缩,忍气吞声的小哑巴是谁?
没人记得。
就连那些垂涎于新鲜安然,垂涎于那片朱砂红的人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曾参与或者谋划过怎样的场面。
十多年的排挤、谩骂、嘲讽、推搡、欺辱,以及安然藏在眼底的那些胆怯、畏惧、恐慌和对谁都寡淡的表情。这里面的每一道儿都和他们脱不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