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织心依稀还记得,那是昭阳五年的一个寒夜,孤灯不明,城楼吹雪。北风狂澜般吹落大雪如珠,刮在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上,仿佛细小的刀刃,割得人面上生疼。
陆淮在雪中站了太久,身上的银甲已然淬上了晶莹的雪光,他的唇间晕染出洒脱的笑意,俊俏的眉宇间却少有地露出淡淡愁绪。
“圣上命我随父镇压江南乱民,收复江东失地,你放心,待我立下战功回京,必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迎你进我陆家大门。”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陆淮斜跨一下翻身上马,踏踏远去。月光之下,他背后的镶金箭囊熠熠生光,雪青色的骏马飒踏风流,直没入乌黑流云般的浩荡大军之中。
谢织心和陆淮年少相识,那时候,她是真的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救她出谢家的牢笼。奈何,世事茫茫难自料,雪夜一别,谢织心已为他人妇,她与陆淮之间再无可能。
北风吹雪雪满城,东风落花花无声。
子竹苑里,桃树的芳菲簌簌落下,谢织心默默抚摸着干枯粗糙的树干表皮,她抬眼凝望向桃花簇簇的深处,这凋零飘落的细碎花瓣,何不似那夜的绵绵白雪。
这些日子,谢织心得闲了总爱来这棵桃花树下走一走,不得不说,这棵桃树被人滋养看顾得可谓相当得宜,寻常田间的桃花树能开上三四日都是不错,院里这棵开了有四五日,仍是花团锦簇、香雾绵延。
一开始时,谢织心为着顾云舟留在她心里的影子,总爱避着桃花走,时间长了,她似乎也没这么在乎这事了,如同她和陆淮当年,已然成了过眼云烟,她又何必这般在意。
她心里边这么想着,手掌却不自觉地在树干表面摩挲,直至她细嫩的指腹泛起红来,谢织心才不声不响地把手收了回来。
“奴去房里没寻见您,世子妃原来躲在了这儿。”
谢织心回眸一望,关婆婆微笑着徐徐走过来。
她这几日时不时就见谢织心在桃花树下边流连,这会子寻不着人,她下意识就往这处来找,果不其然,在满地落红之中,她寻到了这个楚楚纤弱的娇美身影。
谢织心生得面若芙蓉,白皙无瑕,平素里也多穿月白、嫩鹅黄、扶光等浅浅淡淡的颜色,难得她这日穿了身蔷薇红的锦绣罗裙,倒在她原本的纯净气质上添了几分娇俏与明媚。
关婆婆一见,一时竟分不清桃花、人面哪个更胜一筹。
“这树上的花开得正艳,不怪世子妃爱来,平日里院里的小丫头也总爱来这处转悠。”
谢织心微微一笑:“婆婆在王府里久了,想必年年都能瞧见桃树花开花落,我们这群小的,难得见到桃花开得这样长久,自然愿意多来瞧瞧。”
关婆婆道:“要说这桃树还是景安几年的时候种的,刚挪进院子时这还是棵小苗儿,谁也没想到如今它能这般枝繁叶茂。”
闻听景安二字,谢织心不由得一愣,岂非要二十余年前了?那时候,莫说让顾云舟痴心动情,他怕是还没降生呢。
关婆婆在王府里待了数十年,王府里边的事她必然清楚,她既顺口这么说了,想必不会有假。
谢织心的目光在这茂密胜雪的花团不停流连着,依照顾云舟那时的反应,这树对他来说必然不同寻常,可一个彼时未降生之人,如何能与此生出关联?
她心中疑惑重重,可还没来得及再同关婆婆细问,就听“啧”的一声:“光顾着和世子妃说话了,险些误了正事。奴这次来,是来请世子妃去王妃别院,王妃身边的宁烟姑娘说,王妃有要事与世子妃相商,得请您过去一趟。”
前日郑妙云离京,谢织心还奇怪不见敬王妃身影,现下倒是王妃专程差人来请了。说来也奇,敬王妃素不喜她,除了日常的晨昏定省,敬王妃轻易是不愿与她见面的,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告诉世子了?”
关婆婆道:“世子晌午时出了京城,现下不在府中。”
谢织心点点头,顾云舟整天忙这忙那的,她在子竹苑里住了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地见不着他人影,她倒也习惯了,命人先回了话,领着穗儿就往王妃院里去了。
谢织心方到别院的正屋门前,就听里边似有谈论说笑之声,缓缓往里边走了几步,见正屋里,除了敬王妃、郑夫人正襟危坐,尚有一位身形雍容的老妇坐在房中,瞧着同敬王妃一般年纪,谢织心虽不识得这人,仍先依照规矩向敬王妃见了礼。
正屋里一如她往日来时的模样,修葺得十分严肃规整。镂空式样的落地花罩下,摆了张紫檀方桌并两把红木椅子,桌后的翘头案上分别搁着只白玉漆木砚屏和青瓷花瓶,一切皆是淡雅无色,唯有窗间缝隙里漏下点阳光,还能为这件屋子添点色彩和滋味。
谢织心来了多少回,仍觉此处压抑沉闷,缺乏生气。
敬王妃微微点头,示意她往那老妇的下位落座。
谢织心守着规矩笑应了,可还未等她坐下,却听那老妇忽然嗤笑一声:“王妃今日既大费周章地请我过来,就不必再行这些客套了。我此行的来意王妃既然已经清楚了,咱们就命人不说暗话,该交代的交代,该处置的处置。我们李家虽比不得郑家,总也要顾及家族的颜面。”
那老妇不比敬王妃说话温和细语,话里话外颇为凌厉,且其目光灼灼,往谢织心这处投过来的眼神可谓相当不友好。
谢织心心里边一顿,依这老妇的意思,想必此人便是李墨的母亲,李家大夫人。可李墨与郑妙云一事日前便已结了,这李夫人何以今日旧事重提,又何以将怪罪的目光投往毫不相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