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知轶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两个月之前,你奉命驰援朝阙,为何在直属上级下发撤退命令时还要一意孤行,致使朝阙关沦陷,以至于损失将近一半的灵师力量?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圣殿的刑审室内明亮天光由天窗破入,倾洒在燕莲华的前方,由迦楼圣殿联盟前来侦稽的联盟各司总长坐在她的对面,一道道人影隐匿在黑暗之中,辨不清面容。
燕莲华背靠椅背,胸腔起伏不平,她垂落眼睫,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腿。
“娄知轶并非我的上级,按照军衔而言,我与她同级,有权与她共同制定作战行动。而且她也是同意我的决定的。”燕莲华喘着气,手指微微颤抖着回答。
话音才落,对面立刻有人提高了声音,“一派胡言!娄殿主岂是你可以攀扯的?!”
“幸存者指认,娄知轶殿主否认了你的决策,并且撤退命令也是成功下发了的。你不要认为指挥军里面只余下你一个,就可以任凭你一人之言颠倒黑白!”
“娄知轶乃圣殿战士殿殿主,修为更是得道大乘,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娄殿主怎么可能会殒命?”有人厉声指责,“不知悔改,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往娄殿主身上泼脏水!”
“你可知道圣殿为了培养这些灵师付出了多少心血?就这样被你一夕之间毁于一旦!其罪当诛!”
“你真以为我们好声好气问你是拿你没办法?!”
灵师,损失了将近一半的灵师力量,得道大乘……
一场盘问审查突然在群情激奋之下变为了单方面的质疑诘难。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死的不止是灵师?
“……我东漓长临三千将士还抵不过你五百灵师?”
燕莲华虚弱沙哑的声音在这一方喧闹吵嚷中实在是太微不可察了,只有一名面色凝重的女子回答她,“长临万里司已经下发抚恤金,妥善处理好安葬事宜以及慰问家属了。”
说话的人是驭灵殿殿主须时钧。
燕莲华好似无意识地点了个头。
她终于抬眼,紧紧地凝视着对面藏在黑暗中义愤填膺的众人,无声吐了口气,“当时……娄知轶虽然下令撤退,但全然不顾还困在迷岭的将士。如果不是她有心拖延前往救援,我们不会来不及撤离。”
登时刑审室一片死寂。
紧接着好似火药引线一瞬间点燃炸开了凝固的空气,人群再次炸翻了锅,比之先前更为直白愤懑的怒吼再次如骇浪掀起。
“你胡说八道,娄殿主心系天下,怎么可能会拖延救援?定然是你找的借口!”
“燕莲华你找死,你不要以为你是东漓的长公主我们就拿你没办法!”
“你想洗脱了自己的罪名也不用污蔑娄殿主啊!”
燕莲华好似听不下去一般再次垂下眼皮,但她那张即使苍白虚弱也难掩绝色的脸孔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她不在乎这些。
她只是感到无比的恶心。
转瞬间那些沸腾人声变成无法辨认的嗡鸣,围绕在她的耳廓,世界光怪陆离扭曲成漩涡似乎要将她撕裂。她置身于风暴中心,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深渊,狠狠跌落。
熟悉的布置,熟悉的幔帐,燕莲华无声睁开眼睛。
房间内燃烧着炭火的暖暖热意扑面而来,感觉自己好似被人像裹蝉蛹一般紧紧压在被子下的手都被燥热覆盖。燕莲华抽出自己的手,还未来得及撑起上半身,只扭头就看见那炭盆上面熬煮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正袅娜冒着热气。
旁边有一张小桌,沈灼正盘腿坐下,然后呼噜着嗦面。
【奇了怪了,这面条怎么那么长?吃半天吃不到头?】
燕莲华,“……”
【该不会是长寿面吧?估计是了,庄鱼惦记着我生辰呢。】
燕莲华喉咙嘶哑得像是要冒烟了一般,初醒时不觉得,现在只感觉口渴得要命,她撑起上半身,还没来得及发出响动,就只见刚刚还在嗦面的沈灼瞪大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到她的床前,猛然撩开了她的幔帐。
“……”燕莲华撑起上半身,同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终于缓缓问,“蒙议呢?”
“蒙议受伤了啊,她伤口好像还感染了,云阳祭司就把她带到山下养伤了。”沈灼说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油星。
蒙议挡在自己眼前被藤蔓贯穿肩膀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燕莲华脑海,是该好好养着。
燕莲华揉了揉额头,“能劳烦给我倒杯水吗?”
“那哪能说劳烦啊,长公主你这就太客气了,虽然吧,我没正式拜师,你让我在你跟前学习你也没教我什么,但左右现在是挂在你名下的,就算是顾念师徒之情,那也是我该做的啊。”
沈灼赶紧倒了杯温温热的水来,琢磨了一下,又往里面加了点蜂蜜。虽然她的语气和动作总透着一股子刻意逢迎的假意,但说实话,她本来就长了一张美丽且眉眼英气的脸,就这么全神贯注地盯着谁的时候,总会带出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魅力。
“长公主你是不知道,你都晕了三天了,每天云阳祭司都让我给你灌那些汤汤水水,可苦了,所以我加了点蜂蜜。”沈灼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将杯子捧到燕莲华嘴边,“不是很甜的,我记得你不爱吃糖。”
在沈灼的记忆中是这样的,记得之前的时候,每次云阳或者蒙议来给燕莲华送药,吃完了给她吃糖或者蜜饯她都不怎么吃。
燕莲华忍不住后仰,她实在受不了沈灼这种将她当成瘫子的架势,伸手接过了沈灼的杯子,“不用了,我自己喝就行。”
沈灼乖巧地坐在一旁等燕莲华喝水。
燕莲华见不得沈灼这样,直接一口喝完将杯子递给她。
沈灼放下杯子又开始搅和在炭火上熬着的东西,方才注意力没放在上面,这会儿才隐约闻到味道,应该是在熬粥。
她就晕了三天这家伙就已经胆子大到这个地步,直接在主殿里面开伙了是吗?
燕莲华有心无力,此刻懒得诘问她,却只听沈灼一个劲絮叨着,“长公主你没醒的这几天宫里面倒是没有什么事,但是云阳祭司和覃主事都挺忙的,蒙议又养伤去了,所以平日都是云阳祭司给你喂了药就让我给熬点粥,你晕倒了只能吃流食,而且每次喂你你都吃不了多少。”说话间,她熟练地舀出一碗。
本来云阳只吩咐了让沈灼负责熬粥,但她还想给燕莲华熬点什么十全大补汤或者各种药膳粥的,沈灼甚至还想偷偷带宗门的吴乐闵师姐来给燕莲华瞧瞧。但是这纯属是有贼心没贼胆了。
不过十全大补汤没熬成,云阳不让,就叫沈灼每天熬点白粥就行了。再者她就是有这么个想法,但是还没有学会熬。
沈灼搞不太明白,受伤了不是更应该好吃好喝地养着吗?白粥能有什么营养啊?
为此她偷偷背着熬过一锅淮山猪肚粥,但是燕莲华喝不下去,倒是换了白粥相对来说喝很多了。这一点也是让沈灼很奇怪,都晕了还能排斥这些吗?
搞不太明白。
“长公主,小心烫。”沈灼小心翼翼端着刚出锅的白粥,递到燕莲华的眼前。
燕莲华接过和她继续大眼瞪小眼。
沈灼懵懂地眨眼,她本来就才十四岁的年纪,虽然在宗门内娇养着长大,已经隐隐有着可以执掌事物的端正成熟,但这样安静温顺的时候,还是极其容易让人心生恻隐。
燕莲华还是忍不住轻声,“能给我拿个勺子吗?”
其实她是可以直接端着碗就这样喝的,但是……说实话,没必要。
这倒是沈灼疏忽了,她赶紧找了个干净的勺子,有些懊悔地舀了一勺子,下意识放在嘴边吹着。
燕莲华,“……”
“来,我喂你。”沈灼张大嘴巴,“啊!”
燕莲华,“…………”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自己晕倒的这几天沈灼可能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吹冷了喂自己,燕莲华心里面没由来一阵烦躁,她一手推开沈灼,一手将白粥递给她,“不喝了,没胃口。”
“啊?”沈灼劝解,“可是长公主你晕倒的这几天就没吃什么有油水的,一日三餐也不是正常吃的,这样下去身子不好了怎么办?”
“难道我不晕倒的时候就吃得很有油水了吗?”
好像也是,不然沈灼也不会因为燕莲华吃得太朴素而选择开小灶了。
见燕莲华神色不好,沈灼也不是非要对着干,她放下白粥,一扫燕莲华干涸的嘴皮,又湿敷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再次掀开幔帐,思忖着说,“长公主,我帮你擦一擦嘴吧?起皮了。”
“你……”燕莲华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但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难道是错觉吗?自从沈灼救了她之后,再次睁眼看到这人,总感觉她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是怎么回事?
虽然从前沈灼在她眼前也爱腹诽很多有的没的,但大多数都是在心里,表明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现在怎么有种……
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长公主?”沈灼慢慢俯身靠近,然而燕莲华眉头下压,不退反近,下一瞬,她直接一手握住沈灼肩膀将她按在床榻之上。
沈灼能感觉背脊之下是燕莲华的大腿,她疑心会不会给压坏了,因此肩背绷紧,一手手肘撑在燕莲华的双腿之间卸力。
燕莲华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灼一张稚嫩脸孔,“你该不会以为救了我一次,就能在我这里得到什么特权吧?沈灼?谁允许你这么大胆放肆的?”
沈灼的脑袋还垫在燕莲华的手心里,温热的触感简直惹得她浑身发麻,就在她不明所以不知道燕莲华此举何意,也正要解释她也没大胆来着——脚步声响起,云阳如风一般呼啦啦走进来,“今天的午饭你喂给殿司……”
云阳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虽然有着一层幔帐遮挡,但是这一幕即使是挡住也无济于事啊。
云阳反应过来的第一想法是,燕莲华你醒了?!
第二想法,你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教训青云剑宗的三小姐吗?苍天可见,这几天可都是人家眼巴巴地在照顾你!
第三想法,不对啊,那是个什么姿势?
然而就这般天人交战现实也不过一瞬,燕莲华料想不到云阳思想已经发展到完全不可控地步,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招呼,就只见云阳露出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意,“嘿嘿,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迫不及待如一阵风离开。
云阳虽然眼珠子飞速转动,但是实在是想不明白燕莲华是搞哪一出?
心累,这一遭简直让云阳有一种想要琢磨仔细但是又实在是琢磨不明白的感觉,就在她还在兀自琢磨的时候,余光瞥见一抹身影。云阳下意识一激灵,赶忙迎了上去。
她揽住沈烈的肩膀,“少宗主来我上神宫有何贵干啊?”
沈烈一脸你是不是脑子被冻傻的无语,“我这几天哪天没来上神宫了?”
之前沈灼说自己的手受伤了,本来沈烈还以为她是开玩笑的,但是当时擦干净了一看确实是有个口子,不知道怎么弄的,再加上圣殿的治疗师都说了那活尸的血液有毒,因此还是好好地给沈灼处理了一下。再加上这几天燕莲华又是晕厥的,沈灼完全不用待在上神宫,就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偏偏要来照顾燕莲华。
沈烈放心不下,因此每天都来看她。弄得沈烈一个好好的外来者,这几天都快混成上神宫的了。门口值守的司卫瞧见她都懒得通报直接放行。
“我知道你天天来。”云阳表示我懂你,“但是这不是沈灼没在这里吗,我怕你白进去啊。”
让你进去了还得了,不得当场和燕莲华打起来。
“可是你们覃主事说沈灼就在主殿啊。”
云阳生拉硬拽着沈烈,“哎呀,那是她骗你的。”
“她好端端的骗我干嘛?”
“看你好骗啊。”云阳拉着沈烈往山下走,“说起来少宗主你会堆雪人吗?我们堆个雪人玩吧。”
“不了,我要找我妹。”
云阳,“……”
正在山脚下堆雪人的覃霜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奇怪,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头,谁骂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