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几场大雪过后,便有暖春的迹象,不过天气还是寒,冻得林见欢将毛领拢地更紧些。
经过一夜的换新,糖水铺提升了几个档次,摊前的菡萏盏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可如此精致的铺面,让平日里来的老顾客望而却步。
林澈见几个老主顾遥遥望过来,又转身离去,招了招手又只能叹了口气。
“林见欢,这下一文钱也赚不了了,你还真要嫁给猪肉刘啊。”
林见欢坐在藤椅上,没有丝毫急躁,“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下了?”
林澈从昨晚到现在背了不下几十遍,都快背吐了,想忘都难。
午时,铜钟声响彻京城上下,可在林见欢听来,却如同丧钟。
今日,是林家二小姐林见欢下葬的日子。
林澈也很是可惜,虽未见过这京城绝色,可无人不知林家二小姐林见欢的样貌出众,就连才学博艺也是一等一得好,就连兵书轨阵她也能说出一二。
林家对外宣称,是夜里风露重,林见欢不小心吸了炭火窒息而亡,可真正的当事人,现如今就好端端地坐在京城内,听着宋林两家联手编织的谎言。
荒诞而又可笑。
“这菡萏露果真有奇效?”
突然而来的女声打断了林见欢的思绪,她示意林澈上前,自己继续看着不远处挂着白幡的林府。
林澈迎了上去,忙介绍起挂羊头卖狗肉的番薯膏,“不瞒您说,这方子是我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您就算不信,但总认得这菡萏盏吧,这可是林家~”
身着华衣的姑娘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忙压低了嗓音道:“你且说多少钱。”
都说京城第一才女林见欢,每日都用菡萏盏喝玉露,城里的姑娘但凡有了钱,都会去买一盏菡萏样式的杯盏,不消说人手一个,但高门贵府里肯定是不缺的。
如今又传出来有菡萏露,无论真假,也得买来尝一尝才知道能不能如林才女一样,容颜如春。
林澈一听问价,舌头就有些打结,他着实是扯不了这么大的牛谎,忙求救般得看向身后晒太阳的慵懒身影。
绣帕遮掩下,女子伸出了一个指头,“不多,半两银子。”
半两银子,林魁梧父子俩要卖两日才能赚来,林澈自然是忐忑不安的,毕竟用死人的名号赚钱,他更心虚,最关键这林家二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蛇蝎心肠。
若是她知道了,她会不会找他索命啊。
听到价钱的姑娘松了口气,“我要两盏。”
林澈手心里握着那一两银子,似乎有千斤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从怀里掏出小本,笨拙得写下了几个字。
他在记账,只不过他没上过学堂,简单的数字都写得歪七扭八。
其实所谓的菡萏露,不过是林家窑厂出的盏,里面盛了碗番薯蜜露。不过那些贵人也不是傻子,若是单纯的配料也不会买账。
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药引,银珠草。
而全京城的银珠草,已经被林见欢买空了。
这草,平头老百姓不知道是何物,可高门贵妇小姐却熟悉得很,因为这银珠草种满了京城贵女林见欢的院中。
她是极爱美的,更喜欢这世间一切漂亮的东西。
所以林见欢当初种它,纯粹是因为它长得漂亮。
但自从她嫁入宋府后,直到她形如枯槁,她再也没有在铜镜前梳妆。
如同宋明玉说的那般,人人都想要效仿她林见欢,但讽刺的是人人又讨厌她。
艳绝京城的恶女。
这是所有人对林见欢的评价。
但她却觉得这是一种褒奖,而不是贬低。
记起从前,宋明玉总拿这句话玩笑,说自己被他宠坏了,是十足十的恶女。
林见欢不以为然,她说:谬赞。
可她似乎是真的被脱离了林家嫁给了自己误以为的余生而冲昏了头脑,那个时候她竟真的忽略了宋明玉所说的玩笑话,却是字字真心。
“我不过一句玩笑话,娘子还当真了。”
宋明玉那温润缱绻的嗓音回荡在林见欢的耳边,可她却没来由得恶心。
忙活了半晌的林澈热了一身汗,但稚气的脸上没有一点累,反而像打了鸡血一般,他心里雀跃,转身冲着摇椅上的身影晃起了钱袋子。
“你瞧,不过才一上午,就已经赚回本钱了。”
少年话没明说,可那眼神里对自家姐姐的钦佩之色难以遮掩。
欢快的声音让林见欢从回忆中抽离,她扫了眼林澈鞋头上的补丁,“还不够。”
“这还不够?”
不到半日就赚了十两,林澈若不是手里掂着钱袋子,他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林见欢悠哉哉地坐起身,手支着头漫不经心道:“明日就别拿钱袋子了,装不开。”
林澈舀水的动作一顿,这是他时隔很久第一次正儿八经得打量起自家这位缺根筋的姐姐。
从她醒来,除了那样貌没变,其他的好像都变了。
以前的姐姐爱和猪玩,现在的她只会静静地坐在椅上。以前的姐姐鲁莽不知分寸,可现在的她只是笑着,脸上始终挂着稳赢的神色。
林澈不懂是不是受了刺|激以后的后遗症,但姐姐,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如此想,他倒有些瞧不起自己,不过就是轻轻松松赚了十两银子,他就没骨气得站在了林见欢这边。
林见欢不知道她这个弟弟已经对她有了改观,只是起身拎走了他腰间的荷包。
“林澈,收摊。”
一早上都在后厨忙活的林魁梧听到了,抢先一步从帘内探出了头,“见欢,你要是累了,便回去歇着,这里有爹和你弟弟呢。”
他这一早上干得别提多起劲了,对自家姑娘能做到如此地步心里格外得美滋滋,照这个势头下去,说不定还能提前还上他那哥嫂的钱呢。
林见欢知道这爷俩干劲足,不过物以稀才为贵,若是无限量供应,不说这银珠草短了货,就是这招牌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京城的富贵人家,向来缺的不是银子,而是面子。
林见欢见父子俩未动,望向林魁梧的黑眸带着几分不容否决的气魄,“爹爹若信我,今日便不再出摊,若是只想着赚这点蝇头小利,那女儿也不阻拦。”
长久的买卖和一时的丰收林魁梧还是分得清的,他诶了声,利落地收起了木牌。
林澈也不拖拉,动作小心利落得将菡萏盏收拾起来。
不过正午,林家糖水铺便关了摊,串街走巷的走卒好奇地停了下来,“林大哥,今日收摊这么早啊。”
林魁梧乐呵呵应着,“来年关了,喘口气,不然银子没赚到腰先累垮了。”
深冬的风卷起了林家三口的衣角,今日的他们却丝毫没觉得冷。
林魁梧父子俩合力拉下雨棚,将摊子包裹住。
林澈本想招呼着林见欢锁好菡萏盏,只见她迟迟未动,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在看到是林家那御赐牌匾时,他了然,“都说她是恶女,可人家家世好,自然有底气那般做。
不像我们,小门小户,什么少爷小姐,根本什么都不是。”
林府上下,只有满目的惨白,来来往往都是吊唁的官员富商。
林见欢听了这丧气话,收回视线,眸中划过暗芒,嗓音如山如泉,“小门小户又如何,只要你瞧得起自己,任谁也不能低看了你。”
林澈被这番热血的话浇了个彻底,对自家姐姐这套说辞地重重点头肯定。
她林见欢浮沉二十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败。她想要的,就算是爬着,也要得到。
这一次,无论是林家还是宋家,欠她的瞒她的,她都要一一还回去。
长街之上,有一缠着铜銮的暖房里,白衣男子懒懒地下了一子,接着叹息起身,“早知道输,我方才又何必再赌。”
白衣公子满口念着错错错,推开窗想透透满脸的热气,却被楼下的姐弟二人吸引。
他看着少年手里揣宝贝似护着的菡萏盏,含笑开口,“这倒是有意思极了,用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赚钱,若是林侍郎知道了,怕不是要找人断了这苦命人家的营生?”
座上的人一瞬不瞬敲着桌,语气里有几分不屑,“林家,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