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镇的人很好,”他说,“实在没饭吃的时候,挨家挨户上门去讨,只要会说话,嘴巴甜,总体是饿不着的。”
房璃倒没这个体会,目前她对这个地方的评价还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聊了一会儿,房璃把魔物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乞丐的表情由迷惑转为淡然,摆摆手道:“我不怕。”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辛苦的了。
有些人感恩,有些人厌倦,乞丐属于后者,就算是变成丧失理智的邪魔又如何,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加差劲。
房璃道:“我们需要你帮忙。”
“这个镇子还有很多不知情的人,种魔者一日不找出,来日必定会危害更多人,算我聘请你帮忙怎么样?如果找到了,你做我的侍从。”
言罢,她指了指抱着暖炉的喜阳和绷着脸守在背后的并玉,悄声道:“像她一样。”
乞丐怔了怔,不知道是被哪句话逗乐了,咧开干裂的嘴唇,他点了下头。
接下去几天,他按照往常的作息,在街上漫游,唱戏,敲锣打鼓,讨些赏钱,中午在没有雪的寺庙或者小巷和衣而睡。
这期间其他人也没有闲着,白监长开始拿着名册挨家挨户的登记,陈师兄则暗中保护乞丐,赦比尸重回茶摊,并玉则一刻不停地缠在赦比尸身后,也不说话,只是见缝插针地帮忙洗罐子煮茶水,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众人蚂蚁窝似的忙得团团转,没空注意这之中少了一个人。
房璃去哪了呢?
房璃在忙着刨坟。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但她确实在干这事。白监长说得过空脑症的死者都已经下葬,都是无名无姓的人,没什么规矩,统一埋在了小镇外那片枯木林里头。房璃带着呆滞的人傀找了半天,脚趾都冻僵了,才终于在枯木林的深处发现了一片整整齐齐的石碑。
说是石碑,其实就是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块,絮絮埋进土里,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了些名字,什么“麻子”、“烟泡”、“小三娘”……坡头的石碑是第十八块,在最外头,房璃驻足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摊手道:“拿来。”
一把铁锹稳稳放在了她手上,人傀手里握着另一把。
他的耳朵少了一只,看上去有点可怜,死板呆滞的瞳孔冷静地看着她,直到房璃开口:“动手吧徐饼,能挖多少挖多少。”
人傀身形瞬动,面朝大地背朝天,铁锹抡得飞快,勤勤恳恳地刨起坟来。
房璃感慨地望着他的背影。
好满意。
等以后有条件了,她的侍从一定不要活人,就要用这种指东不打西的人傀,消耗品,效率奇高。
她的眼神向下,变了一变。
“等一下!”
房璃喝停,噔噔噔跑过去,盯着坡头坟地的土面,又看看附近其他土地的成色,秀眉一挤:“这坟被人刨过。”
而且不会独独刨坡头的坟。最有可能的是,这里所有人的坟,都在白监长埋下之后,又被另外一个人刨过。
房璃心念电转,灵光乍现:赦比尸说被种魔的活人一旦死亡,那股魔气就消失了。
——会不会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东西收纳了?
那东西就在死者身上,所以赦比尸无法追溯。死者下葬后,凶手就会找准时机来刨坟,把魔种带回去。
人傀看着她,仿佛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大脑里摩擦生火的齿轮。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至少还说明了两件事:
一,凶手有可以镇上的孤寡乞儿亲近的理由,只有近了他们的身,才能把那收纳魔种的东西放在死者身上;
二,凶手只有一份魔种,他无法同时残害两个人。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金蟾镇的空脑症,是一个接一个的病发,而不是群体性的集体爆发。
凛冬,土地都结冰了,挖起来分外费劲,仿佛一下下敲在岩石上,手臂上仿佛有电流通过,挖的房璃眼冒金星,昏天黑地。
她很快受不了了,拢着两只手缩到一旁瑟瑟发抖,看着人傀机械式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差不多有八具尸首一个一个被翻了出来,房璃喊停,蹲在人傀身后,手指在僵硬的尸身上比划,“咦”了一声。
尸体保持的并不完整,因为被白监长解剖过又缝合,看上去颇为惊悚,更加诡异的是,这些被缝合过的尸体,竟然一具都没有腐烂。
寒冬气温低,房璃一时间把握不准,是魔气的缘故,还是低温导致的。她本来就不会验尸,真正想验证的,只不过是内心的一个猜测。
“你在找什么?”
人傀突然主动开口,于是房璃知道那人的神识又回来了,仰头扶了扶叆叇,正经道:“伤口。”
“种魔需要媒介,普陈少侠检查过坡头的尸身,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掌心的圆形伤口,所以我想在其他死者身上找一找,如果伤口不是关键,也一定有别的相似之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冬日凝结的水汽落到叆叇上,看上去雾蒙蒙。
徐名晟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到人傀磨损的掌心,又看看埋头检查尸体假装若无其事的房璃。
……心平气和道,“尽量少这样使唤他,用坏了就不好了。”
“哦。”房璃含糊地点点头,心说反正也用不长,管的真多。
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翻开了死者的头发,房璃惊喜地倒吸了口冷气——头皮上有一个血洞!
一具一具翻找过去,手臂上,肩膀上,腰上……所有死者的尸体上面均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洞,
看来是她撞了大运,房璃兀自嘀咕:“不过白监长为什么不说?这也发现不了吗?”
徐名晟听见了,一边把尸体归位一边解释:“他原本就只是个江湖草医,并不是仵作,粗心点也正常。”
房璃不置可否,长腿折叠蹲在地上,手塞进小腿和大腿的缝隙处取暖,发呆思考着什么。
这时人傀不存在的神经猛地挣动,他猝然回头,房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
金蟾镇的上空,一团前磅礴魔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暴涨。
徐名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房璃:“别废话!带我回去!”言毕才发现态度过于紧张,于是又补了一句:“……神通,广大的徐道长。”
人傀没有废话,再次搂住房璃的腰,瀚海般的灵力从脚下汹涌,两人迅速腾空。
来了!
房璃紧紧闭上眼。
预想中被冻傻的结局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她顿了顿,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眼缝。
只见周身萦绕着晶莹和煦的灵力,宛如一堵墙,挡下了凌冽的罡风,连多余的寒冷都没有,恍若春境。
还挺贴心。
她抬头看了一眼人傀凿刻的线条分明的下颌,轻轻拍了拍他空空的胸膛,以示感谢。
他们找到了客栈。
甫一踏入,房璃就被雪白的剑光晃了眼睛。
定睛瞧去,只见并玉和陈师兄拔剑相对,剑拔弩张;赦比尸躺倒在并玉身后,喜阳在柜台悠闲地翘着脚拨算盘,掌柜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柜台里面纳鞋底————空气宛若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发出铮铮濒危的声音。
房璃当即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陈师兄并不作答,唯有并玉看着陈师兄,冷声道,语出惊人:
“他要杀赦比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