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夫人眼中,正是儿子迷途知返的模样——是儿子承认当初不听她的劝阻,娶葛明歌为妻是个错误。
儿子疏离打压崔融一分,她看在眼里,便解几分当年之气。
崔融本就是个不该出生在崔家的孩子,这么多年,占据了崔家嫡子的位置,反而是如今的崔夫人,出身名门性子温良,自小和儿子门当户对,宁可委屈成妾室也要进崔家门,在葛明歌死后才被扶正……
崔融是不可能成为侯府世子的。
如今被送出府,对崔府确是有利之事。
*
晨起,崔融望着铜镜,缓缓拧眉。
他的耳后,浮起一片红赤之色,泛起肿痕。
每月的“疯毒”来临前,都会是这等症状。
崔融缓缓垂下手,心中涌现几分无力和自嘲。
他想着暗自努力,报考进士科,让父亲得知自己的志向天分,也许一切都会转圜……
他想着端午在即,他要找个机会把写好的纸笺给她送去……
他还想着步入朝堂,可查查母亲和小姨母的疯症,是否另有隐情……
可他却忘了……
他每月都会发热昏厥,当下看似安稳的日子,是他和祖母暗中达成的交易。
崔融深吸一口气。
他不知崔夫人和父亲是否知晓祖母所为,也许就因了这不知晓,才笃定他早晚会疯疾缠身……
若他们知晓他并无疯症,此热毒皆是因了祖母送的丸药呢?
崔融唇角缓缓浮现冷笑。
他们会不会立刻动手铲除他,为崔凌寒铺路了……
也许……父亲不会的……
听说父亲钟爱母亲,虽说他未曾见过父母恩爱时的场景,但他听说过,父亲年少时常年牙痛耳鸣,皆因母亲常年为父亲施针,父亲才可痊愈。
父亲若知晓自己并未有疯症,每月发热皆是丸药所致,也许会心疼自己吧……
崔融缓缓闭上眼眸。
在未有万全之策前,他不敢冒险。
翌日,虽全身无力头痛难忍,崔融仍然早早起床,像往常一样,撑着发热的身子,步行去了国子监,除认真听算学课之外,每日晚间回家,他都要自学几个时辰的进士策论。
第三日,国子监算学科的月考,他又成为了算学科榜首,张谨却不再夸赞他,看向他的眸光,却有几分怜悯,几分可惜,几分无奈。
又过了两日,崔融全身已布满热毒红疮,无法起身去学堂了。
英才守在床前,流着眼泪喃喃道:“郎君……”
崔融茶褐色的双眸云淡似雾,淡漠的唇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他在算学科,从不自轻自弃,想着成绩出类拔萃,也许,父亲就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但父亲,却借着他取得榜首的缘由,去寻算学部的老师,再次探讨崔凌寒观政行走一事……
如今,崔凌寒已顺利去了刑部观政,他却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这是自己的父亲兄弟,族学中常说,族荣方能身贵,他们本为一体,同为崔氏,不该相争。
他可以不争利益,但同为父亲的儿子,他却还无法接受父亲如此偏颇的心。
崔融喉头发痒,剧烈咳嗽了几声。
英才忙要上前。
崔融眸光落在书案上的宣纸画。
薄薄的宣纸上,是随笔勾勒的两个小人,写着二人的名字……
画上,他的模样,头发竖起,双眸大睁,这本是他随手画的,如今看来,却极像是旁人描述中,疯症发作的模样……
崔融微微苦笑。
就算知晓每月疯毒是丸药所致,但这么多年来,对疯症的恐慌,已如同梦魇,将他笼罩。
崔融对着铜镜艰难牵动唇角。
他记得那一日,沈行懿说他的笑意太过含蓄。
那日之后,他常常对镜,试图学着像她一样,笑得轻快自如。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既然他疏于此道,他勤学苦练就是,他想着总有一日,他可以更松弛自在,和她一起谈笑玩乐……
但他却忘了,学问可日夜苦读而来,技艺可反复苦练熟稔……
但她顾盼生辉的笑意,是从偏爱呵护中滋养而来的……
崔融丢下铜镜,缓缓闭上双眼。
他和她,本就相隔天堑。
他再学下去,也只能是邯郸学步,徒有其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