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领笔墨纸笺的队伍,学子排成长队,而崔融身后,空无一人。
沈行懿眸光落在崔融清瘦挺立的背影上。
若换成旁人,恐怕难免慌张狼狈,他的身影,却仍是冷静自若,看不出丝毫情绪。
沈行懿默默看着崔融的身影,不由想起上一世。
她在掖庭之中,是最卑微的宫人,负责养九株芍药,名为九芍。
就连入选进宫的宫女太监,也鄙夷孤立,处处为难她。
她想练字却无纸笔,因此常独自蹲在芍药花圃里,用树枝练字。
她的字,是父亲所教。
进宫后的沈行懿丢掉了很多东西,但她不想丢掉仅存的,父亲教会她的字迹。
她只想养好花,某一日却被某个贵人宫中最低微的小太监找上门,说贵人嫌今日的花不新鲜,格外生气,下令惩罚相关宫人。
沈行懿曾为这位贵人供过芍药,因此,小太监便一口咬定贵人所言之人是她,命沈行懿提着壶铃在宫中行走。
沈行懿记得,她送的芍药鲜艳欲滴。
但在这宫中,对错是最无关紧要的,这些低级宫人受了气,层层压迫,自然要找她泄气。
她是整个宫闱最卑贱的人,除了忍,别无他法。
沈行懿咬牙提着壶铃,在宫中踉跄行走,细瘦的胳膊被沉重的壶铃拉紧,绷得笔直。
没关系。
在宫中,只要不丢掉性命就是庆幸。
受苦,受罪,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宫中夹道上人来人往,沈行懿缩着肩头,咬牙垂眸。
被欺负太多次之后,她彻底丢掉了对人的幻想和善念。
她不再期盼谁会来帮她,她瑟缩着,只暗暗祈求周遭人莫要瞧见她。
不被看见,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意味着不会被人落井下石。
“站住。”随着一阵脚步声,一道清冷的声线在身后响起:“你们为何罚她?”
沈行懿转头。
灿灿日光下,一个穿着青袍,眉目清隽的年轻官员从宫墙那头缓缓走来,他逆着光,依稀只能瞧见轮廓,宛若象牙雕琢的人像。
她记得他,是新来的宫中掌教崔融。
他年轻俊朗,又清傲矜贵,不少宫女暗中对他议论纷纷。
但李瞻说过,此人貌似清正,实则是皇后精心挑选,派来宫中监视他们的人。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将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末了语气加重:“贵人娘娘都生气了,下令严惩呢。”
“贵人要严惩的是伺花不力之人,这位姑娘供的只是几朵点缀芍药,贵人宫苑群花争艳,你怎知贵人所言是指她的芍药不新鲜?”
那太监一怔,崔融又冷冷道:“既无证据,又妄自揣测上意,此事传出去,是想让宫中议论贵人赏罚不明吗?”
众人匆匆对视一眼,知晓此人是皇后娘娘请来的掌教,不好得罪。
“你们散去吧,若贵人追究,和你等无关。”
他清冷沉肃,让人不敢出言反驳。
人都散去了,沈行懿回过神,低声道谢。
她垂眸时,瞥到了他一尘不染的官袍袖口。
直到此时,她才察觉自己这一身肮脏的衣袍有多狼狈。
她想立刻逃走,逃回不见天日的掖庭中去。
有纸笔递到自己面前,头顶的声音沉稳清雅:“以后你不必去花圃习字了。”
她喜欢写字,却无笔无纸,她躲在花圃之中,忍着酷暑和蚊虫,只为偷偷写几笔字。
沈行懿低声道:“您……您怎么知道我去花圃习字……?”
崔融语气淡淡,眉宇间似有几分漫不经心:“我散课时看见了。”
沈行懿小心翼翼,接过崭新的纸笔。
那一日她才晓得,在宫中,被看见,不一定是厄运降临。
被看见之后,她也可以……得到温柔的对待。
可上一世的最后,他是清正端方,被百姓敬仰的权臣。
她是翻云覆雨,声名狼藉的后宫祸水。
若知晓后来的种种,他定然会后悔,施于她身上的善意吧?
*
沈行懿缓缓收回视线,将思绪从往事中抽回。
她掀起车帘,下了车。
在众人或讶然,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道身影之后。
脚步声渐渐清晰,崔融眉眼轻动。
有人踏着初春的日光,站到了他身后。
他回眸,身后站着一个他未曾想到的人。
尚未及笄的幼女正仰头望着他,她身穿桐花纹半臂,俏皮的脸蛋灿烂夺目,双髻发带的末端垂在两侧肩头,在她歪头时微微摇晃:“我是来替哥哥取纸笔的。”
崔融颔首,再次转身。
发放笔墨的国子监□□也甚是无奈,对那些学子说道:“去吧,有了这小姑娘,这次可以去那边排队了吧。”
小小的身影如同屏障,将崔融和身后的人隔开,让恶意偃旗息鼓。
队伍又恢复了正常。
崔凌寒眸光登时一冷。
他已经盘算好了,借今日看榜,让崔融的疯名传遍国子监。
可偏偏,他的计划,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子打断。
国子监的学子们,照常排队说笑,方才忌惮孤立的气氛,登时无影无踪。
崔凌寒冷笑着握紧拳头。
来日方长,崔融身携疯病,却妄想靠科举走出一条路,那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