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本不具有人性。
人类是矛盾的,不条理的,不合逻辑的。想要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他们占有、掠夺、毁灭、践踏自尊、抛弃悠久历史凝结出的一切美好去诠释无知、高歌罪恶、制造垃圾。
他们从个性中获取共识,寻找共性,又从共性中分崩离析,自诩独立。他们的社会建立在疯癫之上,又以疯癫孕育出理性:社会契约化,少数服从多数,用金钱给尊严道德生命明码标价。
无法理解这样的生物为什么会存在。
——正如“祂”无法理解为什么作为残次品的自己还活在这里。
祂们是理性的、追求效率的种族。祂们之间的交流不依靠语言文字,只在留下记录或认识其他种族时作为一种尊重的体现。语言对于祂们而言,更近似于一种艺术品而非工具。祂们的社会中并不需要用这精巧但满是谬误的玩意来达成理解、构建共识。
毕竟对祂们而言,传递思维如呼吸般简单,祂们可以轻易的将自己的想法、认知、思考过程尽数投影给彼此,让彼此做到完全理解。
对于人类——对于“残次品”而言,那是难以想象的交流过程。但对祂们而言,交流本应如此。
没有文字带来的误解、纰漏、诱导、欺瞒、谎言,交流就是彻底、平等、公正的情报交换。也只有在这基础上做出的决策,才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和合理,才能称得上是‘理性’。
而在这样的社会里,“祂”毫无疑问是个残次品。
“祂”无法向族人传递思维,也无法接受同族传递的信息。“祂”只能依靠‘进食’这一行为来获取他人的部分想法和记忆。
但“祂”的消化能力却并没有多么强大,甚至可以说和人类无异。而进食这一行为所伴随的风险和可持续性也远没有那么便利。
在祂们的社会中,“祂”是个无法与人正常沟通、达成理解的异类。
这样的残缺已经跨越了祂们能弥补的个体差距的最大界限。“祂”的存在毫无疑问会增加沟通成本,降低效率,划分格差,让原本完美的社会体系出现漏洞和破绽。
从理性角度而言,“祂”这样的残次品应在睁开眼的第一秒就在摇篮里迎接死亡。
甚至“祂”自己都认为,“祂”最好的选择是从未出生。
但是,“祂”却活下来了。
[你是残次品。]
“祂”知道。
[我无法理解你。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也无法让你知道我的想法。作为伊斯,你缺乏理性。作为人类,你又欠缺感性。]
[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想,将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传达给你。]
作为“父亲”的那个伊斯说道,对‘祂’吐出如此不确定、不理性、不效率的语句。
[哪怕这是低效的、无意义的浪费时间,但我也想——我祈祷——我期待——我希望——]
许久未使用文字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的伊斯卡词了。
然后,在长久的思考后,父亲这么说到。
[我深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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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伊从过往中睁开眼。
耳边吵吵嚷嚷,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能捕捉到支离破碎的音节。通用语的发音明确标准,但由于发言者的情绪激动而难以听清内容,整体比起语言更像鸡叫。
她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穿着金丝镶边长袍的高级学者坐满了圆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员工在这打了个盹,又被争执声吵醒。
……啊,对了,她正在代替大书记官(病假中)参与一场会议记录。
说是会议,实际与会者们的言辞之激烈、辞藻之匮乏不亚于某国总统选举辩论。显然在教令院高层之间,语言这项简单的学问并没有加深他们之间的理解反而加重了隔阂,六大派系分别注重于提出自身诉求,并选择性将对方的意见置之不理。
大脑被动接收着听觉信号。‘对因论派抠成这样你还好意思说’、‘没钱了你们的那些宝贵知识还能变出经费来吗’、‘那倒是把沙漠的那部分预算拿出来啊?谁[须弥粗口]不知道这些钱被你们花到哪去了’、‘[须弥粗口]那么想要钱你怎么不去舔你丈人脚底板’、‘比你个舔财务部长[哔——][哔——][哔——]的[哔——]’
可能大巴扎的老太太们吵架都比他们开预算会更文雅一些。
反正都是没法留在档案里的内容,听与不听一个结果。
纳伊默默的看了眼挂钟,确定这群人在剩余的会议时间内不可能得出结论后,她在原本提出的议题‘关于修改各派下季度预算’的小标题下敲下‘待复议’三个字,将会议记录整理、准备归档,然后处理起剩余工作。
——早知道她也该去买个降噪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