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北门残阵尚留尸骸,民有惊惧。地方请求设立悼位、集骨清祀,以安众心。”
旭昉未翻简册,只点了点头:“准。悼位设七日,文吏着素、军士去甲。由杜县令调配人手。”
“其二,疫后孤寡老弱近百户。旧坊废粮所空地可供迁居,现请王准调地建房,招民自组。”
旭昉道:“地划东关外旧仓,五日内由地方理事评定规划,工期四十日,完工后记为首恩。”
“其三,医营缺药,军医所请求开南仓药帖。”
旭昉低声道:“准调,三日内封册,账由本堂收录,月末核之。药帖不可私售,违者若为吏员,革职除名;庶人私贩,送堂问律。”
三条政事落定,厅中气息初定。
这时,堂右首,冠玉终于出列。
他一直站在文武之间,似想开口,又像是生怕开口太早,扰了什么。
直到三件政事已定,他才迈前半步,却没有立即说话。
旭昉略略挑眉,正欲抬手示意“起身”,冠玉却低头开了口,声音沉而涩,像是胸口压着块重石:
“你失踪多日,生死未卜。”
“你设局破蛮,我也不在你身旁。”
“你昏三日,我不在侧。”
他言到此处,嗓音顿住,喉头似被什么堵了般,只有肩头一颤又一颤。
过了一息,他像是终究忍不住了,轻轻吐出几句:
“怪我当初没能拦下你走水路,也怪你偏偏用了我的身份……”
他低得近乎于喃喃:
“……我只是怕。”
这句话落下,堂中静了一瞬,仿佛一块压着众人胸口的沉石终于裂开一道缝,纷杂情绪随之溢出。
堂侧末席,成清与成澜并肩而立,从头至尾未言一语,只低头肃然抱手,沉静如夜。心中却有涩然滋味——这局、这险境,皆因他们姐弟而起。
旭昉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行至冠玉身旁,伸手拉他起身。
冠玉下意识躲了一下,担心他身体虚弱,却终究拗不过旭昉执意的眼神,只得起身。
旭昉站定,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顿,唇边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而带了几分少年特有的调侃:
“倒是你这些日子假做‘吴王’,日子过得如何?王令用得还顺手吗?”
冠玉方才郁结在胸的情绪一下子被这句话堵回去大半,面色一僵,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最终只能恨恨地低声道:
“你倒还有心思笑!”
旭昉微笑未答,只是目光温然,厅中众人见状,不由得嘴角也带了些笑意。
冠玉哼了一声,眼底却终于缓和了许多。
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心知旭昉这是故意堵他的情绪,偏生他还真吃这一套,所有难堪心绪转眼散得干干净净。
旭轩在旁边冷声插了一句:“好了,你二人若还在堂上这般腻歪,只怕天黑都散不了堂。”
冠玉这才深吸了口气,又慢慢挺直身子,嗓音轻了一分:
“那……小黄可以进来了吧?”
厅中顿了一瞬。
旭昉一愣:“它也在?”
“就在外头!”冠玉终于恢复了几分熟气,“我怕它吠人,一直不敢放它进堂。”
旭昉失笑:“让它进来吧。”
话还未落,便听门外一阵急促的犬吠声响起,带着几分闷哑,又夹杂着些许熟悉的委屈之意。
旭昉眉头微微一挑,尚未开口,便看见卓松微一侧身,微妙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一动,已猜到来者是谁,还未起身,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已迅速闪入堂中,硕大的身形带着几分威猛的气势,叫人不由得屏息。
——正是小黄。
它身上的毛发浓密、顺滑如旧,只是因远道而来而有些凌乱,此刻它的大脑袋高高昂起,四下望了一圈后,视线终于定格在主座上的旭昉身上。
堂内原本庄肃的气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了些,众人看着那曾经威风凛凛的藏獒此刻眼中满是委屈巴巴,巨大的爪子迈动,竟也不似先前那般沉稳,倒像是担心主人责备,脚步间透出些迟疑和试探。
旭昉看着眼前的小黄,心头忽地微软,唇角也不觉带了些浅淡的笑意,轻轻唤了一声:
“小黄。”
听见他的声音,小黄本来还小心翼翼的模样瞬间破防,兴奋地呜咽了两声,随即快速跑向主位,动作迅猛得让堂中诸人心惊胆颤。
旭轩站在旭昉侧前,几乎下意识地踏前半步,却听旭昉低声笑道:“六哥,它认得我,不会乱来的。”
旭轩动作一僵,看向弟弟带笑的眼眸,心知是自己多虑了,只得摇头低笑,重新退了半步。
果然,小黄奔到旭昉面前时,原本疾速的脚步却骤然一顿,小心翼翼地缓下了速度,低低地叫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主人,满眼都是委屈。
旭昉这才注意到小黄颈间尚套着一道锁链,锁链被冠玉稳稳地抓在手里。冠玉神色颇有些无奈,手上的链子却丝毫未松,似是生怕小黄太过兴奋会伤着主人。
旭昉微叹了一声,向冠玉略一点头:“无碍,让它过来吧。”
冠玉这才松开手,锁链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黄也不管颈间仍拖着链子,欢快地一步步挪到旭昉脚边。
见主人未有责怪之意,小黄更是轻轻哼哧两声,摇头摆尾地绕着主人转了几圈,硕大的脑袋轻轻蹭着他的掌心,似乎要将这些日子的思念与委屈一并倾诉出来。
旭昉抬手摸了摸小黄顺滑而蓬松的毛发,掌心触到熟悉的温热,心头竟莫名安定了几分。
堂上众人见此情景,先前因冠玉一番话而积攒的沉郁,此刻竟被这藏獒的天真与忠诚冲淡了许多,厅中原本肃穆的气氛不觉松动,便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卓松都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了半分。
旭轩侧目看着弟弟与藏獒亲昵的模样,终是忍不住轻轻一哼:“你倒还真把它当成当年那只任你骑着满院乱跑的幼犬了?”
旭昉闻言抬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不疾不徐:“如今虽是长大了,却还是那个听话的小黄。”
众人闻言纷纷失笑,而小黄似是也听懂了主人在夸它,抬起头来,颇为骄傲地冲旭轩晃了晃硕大的脑袋,又低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
“看吧,我就说主人最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