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行至林间驿道,午后风起,冠玉仍坐在那辆朱顶黑底的大车之内,帘未卷开,外人只知吴王近日赶路辛劳,身体微恙,由冠玉及亲卫贴身守护。实则车内空旷清冷。
马车轻晃,营帐井然。旭昉不在的这段日子,冠玉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两千人马、八百京军,每一道军令、每一个疑问,都得他来裁定。他心知,只要这支队伍还在行进,所有人就会相信:
——吴王在车中。
灯盏要亮,食盒要热,夜营帐中人声需持续不断。每次有兵士靠近车驾,他都提前调动影卫引开,三日一次“王令”照发,甚至连“王帐”里的脚印,都是他亲自踩的。
他做得滴水不漏,却不敢有一日松懈。
“只要大家都以为吴王在队中,那失踪的吴王……就能越安全。”
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直到嘴角发涩。
——可眼下就要到了。
前方探子来报,再过半日便是大宁藩王府。仪仗将至,吴王却未归。他的肩头被风吹得发凉。
他正盘算着是否假借“殿下微恙、将于府内静养”之由撑过去,却在这时——
帘外马蹄声急,一人翻身落地、行至车侧。影4并未言语,只呈上一封火漆密信,由帘下探入,并一块玉佩。
冠玉接过,眉心轻皱,拈起那物时,指腹触到熟悉的细痕。
——那是他身上的佩玉,玉温如旧,背面只刻两字:“冠玉”。
他记得,这块玉是七殿下离队时顺手取走的,说是“若有混淆之用,借你一名”。
如今佩玉归还,旭昉未归,信却至了。
他未言一句,只将佩玉收入袖中,缓缓展开信页,眼尾微抽,指节紧握。
【“……七殿下现安于临城,设伏破敌,今因气血衰竭昏厥,已三日未醒,医官言气机未复,不宜强动。子渝守之,城中未乱。疫城局势已稳,敌军小部退走,北门战后城防归序。肃王殿下已亲镇署中,调度有度。殿下之身份,已于北门设伏之战中公开,军民皆知之。疫后虽胜,边地未稳,若主上迟迟不归藩署、仪仗未现,恐朝中言官借题鼓噪,或边地谣言不止
子渝与肃王共商后局,疫城既平,殿下暂卧,城中百姓日日跪于署门,盼王一醒;而藩地政务、兵权交割,皆无主名可启,实为久拖之患。
事势所趋,还望于兄率主车仪队转入临城,与殿下所在处暂驻,权作临时藩署,以安军心。】
信纸略卷,墨未干。上无印玺,字锋峭直,是子渝的笔迹。冠玉看了两遍,未发一言。手指一扣,火漆信芯裂成两段。
他沉默了一息,起身,撩开帘子而出。
营地不远,前列车马正于坡道中段小憩整编,旌旗未撤,士卒操步巡营,控营处尚在传号。
他一步未停,走至控营中枢:“传令。”
他开口时语气不急,声调不高,字字却压在喉间似的,“以驿道东偏‘山路封闭’为由,仪仗转入临城旧道,折向西北。”
“前锋旗随令调头,左列车队半刻内归正,亲卫重新编列,王驾不改方向,仅旗阵缓行半柱香。”
“灯不息、鼓不停、队不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控营一线,“三刻之内,仪仗不落一声。”
传令兵接令时手指微紧,目光不自觉瞥向冠玉身后的大车方向。
冠玉却已淡声续道:
“传王意——殿下欲择日入封,暂缓仪仗启封。”
他顿了顿,语气不重,却极稳:
“此令不出三层,所有文报所用,皆记为‘王命在前,暂缓封典’。”
那传令兵一愣,旋即俯身领命而去。
无人质疑——因吴王之令,一向皆由冠玉口宣。
风掠林影,旌旗轻颤。他未再言语,袖中那块玉沉在腕边,带着淡淡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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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东关鼓声连响,远方旌旗将现。
将军府内,马蹄声未动,先有亲兵奔入府厅,躬身跪道:“启禀将军——于大人已率仪仗列于正道,三刻之内即将抵西关。”
蒙石缓缓起身,披上黑底银纹官袍。甲胄未加,但袖口紧束、佩刀已缠,依照规制出迎。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常着素纹黑甲,不佩金饰。军中说他是“披甲三十年,从不穿朝袍”的人。鬓边微霜,脸上却看不出岁月疲态,只眉骨极沉,眼眸深藏不动,像是在风雪中千锤百炼后结出的沉铁石。
副将随行出堂,低声试探道:“将军,王驾既至,然吴王是否在阵……尚未有确证。”
蒙石脚步未停,语气沉如旧钟:
“冠玉行事,从不露破。若阵中有王,今之迎驾乃应礼;若无王……”他顿了顿,笑了笑,“那他自会想好该怎么瞒。”
副将一怔:“将军此去,是为试探?”
“迎驾,是为礼。”蒙石缓步登阶,“但我总要看看,他们想怎么圆。”
——他早知那临城“于珏”来历不凡,也隐隐猜出其与吴王有关,只差最后一线印证。
此刻仪仗临近,府外已响起百姓呼号,王旗将至,大宁一城皆动。
蒙石负手立于将军府前石阶,甫欲号令出迎,忽有一骑飞驰而来,自西关而下,风尘满面,口传紧急来令:
“禀将军!——王驾随军来报:前路山道损毁,于大人奉命改道,从临城旧路入城,暂不入藩署。择日再启正仪。”
一语既出,四座皆静。
副将下意识看向主将,只见蒙石眉梢未挑,眼底却浮出一丝隐隐笑意。
他缓缓收回视线,转头吩咐:
“收兵。”
副将一惊:“……将军?”
蒙石语气未变:“既王驾未至,府列不可启。收兵——”
顿了顿,他低声又道一句,几不可闻,却带着一丝久藏不动的确认:
“果然,是他。”
他转身入府,身后旌旗未动,将军府门缓缓阖上。
行殿内午光微斜,御案上堆着未批完的军籍新册,三名枢使轮流禀报兵部新册。
元帝立在窗前,手中朱笔却迟迟未落。
他此前收到旭轩来信,道大宁卫边城疑似出现疫动,希望推迟小七就藩时间,但他收到这些信息时,小七已前往就藩,但见小七就藩路线中并不会经过此地,就放心了不少,但他心头却始终有一丝不解的躁动——像是风里缠了线,怎么都理不顺。
正在此时一名小内侍便疾步踏入,跪地呈上一封封漆未干、尘迹犹在的密函:
“陛下,疫城急报——乃吴王随身亲兵所送,已由影卫破关日夜传递至宫。”
元帝本握于袖内的手骤然一紧,眼未移,脚步却已前踏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