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说:
“人齐了。”
就这么一句,别无他言。
可这一句话,就像将他们过去数日来的奔走、猜测、不安与心头千斤落地,一并压进这三字里。
卓松走得比谁都稳,脚步不急,却不肯慢一步。
他站在旭昉面前三步外,盯着人,整整看了两息。
然后他抬手,将背上横着的一柄长刀轻轻解下,稳稳放在脚边。
双膝跪地,低头,声音干净利落:
“副将已毙。敌主将负伤突围,未寻得尸。”
旭昉眼睫微垂,落在兵图上的指尖停顿了片刻。
“……暂记作逃。”
他执起一枚朱笔,在摊开的兵图上,轻轻圈下北门方位。
“传令下去,不必追。”
语气平稳如常,无喜无怒。
“夜深火重,乱兵未净,贸然追敌——徒添折损。”
“待天明后,再清边路。”
他们都带着一点放松后的兴奋,像是终于从一场赌命中走出,笑里带着血,但真心。
可旭昉看着脚下,心口却像被什么紧紧攥住。
西风卷起黄尘,夕阳斜照之下,残城如铸铁般静默。街巷间传来孩童因重获团圆而放声大哭的哽咽声,有人抚尸哭夫,有人跪地谢天。百姓开始自发洒扫街巷,哭声、笑声、恸声交杂,像是从这一方废墟中长出了一点人气。他们在说:“赢了。”、“敌人退了。”、“咱吴王……保住了这座城。”,或互相搀扶着痛饮劫后余生的一口温水。喜悦的喧嚣像一层波浪,逐渐拍打到城楼上。
而站在那高台之上的旭昉,却没有动。
他终于护住一座城,第一次用尽每一道算计,压住了战损,赢下了命。
他的袖角因火灰与尘烟染得发暗,在腥甜与硝烟交织的空气里轻轻震颤。他眉眼微低,望着城中一点点清扫干净的尸堆、被血染红的青砖街、尚未来得及收敛的断臂残肢。鲜血干涸后的颜色像是被烧焦的墨,一层又一层,斑驳斑驳地覆在城垣上、墙角下、尸身上。
他终于护住了一座城,将战损压到了可控的最小,但那一刻,胸腔却不是松快,而是一阵冷涩。
他曾设局、布兵、掐时、夜筹……日日夜夜都在算计如何以最小代价换来最大胜局。他成功了。敌溃、民安、战成。可也正因这一刻的松懈,他看得更清了。
街角,那具脸朝下的尸体半埋在瓦砾中,只露出一截手臂,破裂的盔甲边缘黏着一片已经发黑的血痕。那人是敌将——他知道。他亲手设下了这局,就是要斩他。
他赢了。
可那一刻,胜负之外的东西慢慢涌上来。
他知道,这一切是必要的。
他若不设局,死得会是更多守兵、更多百姓;若不退敌,这疫城就要陷落为尸山血海。
可也正因他知道太清楚,所以才更难安稳。
他并非不知道,战争从来不是靠仁慈赢的。
可他是后来才来的。
他来自一个和平太久的时代,一个战争存在于教材、博物馆和影像的世界。
他十几岁时就读完整整一代的战争反思史,知道数字背后的尸体,知道一纸命令意味着多少家庭的毁灭。
他曾以为,自己早就看懂了这些。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看懂不是承受。
亲手设局、掐线、放敌、收网……他确实赢了。却也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是他亲手,把一个个活人送进了死局。
那不是“敌军应杀”四个字那么简单。
是有名字、有饭吃、有夜晚打鼾的人,在他命令下燃成焦灰。
他想到那具尸体也有名字、有亲人、有营帐和夜饭。或许还有封写到一半、没寄出去的家书。他不认识,但他杀了。
不是亲手的那种——比亲手还重。他安排的那场火、那口信、那处伏……每一道,都像刀。
他撑着手拄住身前,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泛苦。
众人还在欢庆。
他却只觉天色暗得沉,耳边隐隐响着断断续续的咳声和哀嚎,不知是敌是友。
旭昉闭了闭眼。
“总算……护下来了。”他像是自语。
可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阵发黑。
水云反应极快:“殿下!”
旭昉没能撑住,整个人缓缓倾倒,灰色披风落在尘中,覆住他骨节分明却苍白的手。
……
夜风尚在,火势将息。
而就在这一刻,临城西南大道上,一队快马奔袭而来。
最前头那人风尘仆仆,战甲未解,眼中焦灼难掩。
他一看到北门残破、血迹未干,唇线瞬间抿成了一道锋。
正是陈旭轩。
他翻身下马,望见城外一片焦土狼烟,旧墙坍塌,百姓拥堵城门外,一时间心头骤然一紧。
“……临城失陷?”
他猛然抬头,看见北门内一角火光未灭、浓烟不散,眼眶骤红,口中喃喃:“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