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如鱼一只手撑着下颌,看向她。
“你不喜欢?”
房璃曲肘支着上半身,仪态闲散,笑了一下,“喜欢不起来。”
“为什么?”
“如果你差点死在一个东西的手里,再见到时,心中便不会有欣赏,只有恐惧。”她问,“海水是什么味道?”
“咸的。”
“可我的印象中,海水是腥臭的。”
柏如鱼沉默了。
人与人之间都只是途径彼此,一旦有过多的牵连,便会徒增烦恼忧愁,喜怒哀惧。
她虽不知她来自何方,去往何地,所为何事,连她的真实名姓也不知道,只是有种奇妙的预感,眼前此人,必不是池中鱼,瓶中花。
要不要和她一起呢?柏如鱼陷入了某种苦闷,如果和普璃一起,说不定会有她梦寐以求的刺激,见闻,跟旅行。
她想要徜徉百川江河,亦想要吸食人间烟火,听很多故事,看很多的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或者也到了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房璃探头,孤月在她的脑后渐渐高悬: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不知道,你呢,”她说,“你想要什么?”
“真相。”
从她出宗门以来未有人问起过的事情,房璃却毫无隐瞒之意,堪称坦荡。“八年前,一个国家覆灭的真相。”
党争撕斗,战争吞并,房璃知道,这些都不是菁国消失的根本原因。
“你想知道,狴犴宫为什么通缉我吗?”
柏如鱼不明所以,斟酌道:“……因为你帮助了普陈少侠?”
房璃笑了一下。
因为在狴犴宫五葬天的囚犯档案里,房尹若的第一案,就是私通邪魔,引狼入室。
敌国兵临城下,守城卫兵日夜不休,京城里人人自危,战争到了最后阶段,菁国战力严重缺失,连皇室亲眷也不得不出宫上马。就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皇宫禁卫军却忽然集体被魔气控制,在城内大开杀戒。
房璃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她和所有被豢养的谛听一样,虽知天下事,却从未真正走出过深宫,亦从未亲眼目睹血流漂杵,焦尸遍野的战争。
那一天,她走出了锦缎罗帐,奢墙华梯,摆在眼前曾经梦寐以求的广阔天地,却是刺目的猩红。
啼哭,白骨,哀嚎。
恍惚间,她看见有许多模糊的人影,冲着她歇斯底里:
“她就是谛听!”“那些邪魔都是她引来的!”“谛听大人,救救我们!”“你为何要背叛菁国?!”“……”
如此种种。
对于这些指控,房璃没有特别深刻的感觉,她从小便缺乏社会关系的浸养,对这种集体的愤怒和排挤没有概念,亦不会产生波动。
她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只有一种渴求。
对于真相的渴求。
世界上没有谛听不能知道的事情。
这背后定然有一只手,布下天罗地网,勒死了菁国的咽喉,斩碎了菁国的残躯,最后将这所有的祸水,全部推到了她的身上。
房尹若是天下的罪人,可房璃不是。
比起洗清罪名,她更想要的,是一个真相。
“还不知道要去哪呢,得看情况。”房璃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早就藏在驾驶舱里的赦比尸,“他就是我们的罗盘。普陈要找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而我也有些问题要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柏如鱼却摇了摇头。
“不了。”她说,“这是你们的故事,我该有我自己的。”
***
此时此刻,遥远的极北之地苦海尽头。
一面雪云天瀑自苍穹落下,源源不断地滚进漆黑苦海。天瀑之上,圣光笼罩着仙山岱屿,极光在天宫顶游动——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域。
此时此刻,东极大殿。
半透明的契马灵体踏云而至,一捧鲜妍刺目的野花不慎摔落,馥郁香气熏扰,紧跟着马上人的歉意: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那人款款下马,蜜色轻纱笼罩着丰腴有致的身躯,弯腰拾花时,手臂上的金钏裹着腴白的肉铃铃作响。恰逢此时殿中传出空灵的嗓音:“琼尾上神,你就站在门外,不要进来。”
“为何?”琼尾一怔,模样很无辜。他抱着那束垂零细碎的野花,抻着脖子道,“是因为我带了这些凡俗之物?”
“你知道就好。”
“……人间的小玩意,拿来玩玩罢了,”琼尾伸出另一只手,契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不是说找我议事?你就这样晾着我,怎么个议法?”
“通天域出现魔种,需要我再复述一遍么。”大帝冷漠。
琼尾一顿,吸了吸鼻子:“哦。”
“魔族销声匿迹百年,暗中现世,神域却一无所知,”那嗓音凉薄而空旷,“通天域拂荒城的事情压不住,我听说,你的后人也在那里。”
后人?
琼尾掐指一算,嘴里咪咪咕咕,豁然开朗:“姓花啊——嘿,不是我说,我这子孙缘会不会太好了些?那么多上神飞升前留的子嗣,不是夭折就是断了香火——”
大帝很中肯:“已经断了。你的血脉还在,那副躯壳里是另一个人。”
“……”
琼尾忍不住了,“这些都是那个孩子告诉你的?”
“……”
“我说你们母子,这么多年了,一个住天上,一个住中间;一个不愿下去,一个不愿上来,天大的恩怨也没有这样的,”琼尾苦口婆心,“他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难道不……”
“我没有儿子。”
大帝出言打断,“魔种一事,你去解决。”
琼尾闻言,把脸一摆。
“大帝,不厚道了啊。您难道没发现今年的百花颜色都衰淡了么?您屁股底下的莲座都多久没养护了,还不是任务太多我忙于公务,连本职都顾不上了!”
“再说了,我只是一介小小花神,魔种,嗐。”他晃了晃手,怀中的花色随着动作颠动,“这么重要的事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事,和千解鹿有关。”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琼尾听到这句立刻销声了,只剩下大帝冷漠的话语,“你不是一直想找她么,去吧。”
死寂。
契马打了个响鼻,
“好,我去。”琼尾叹气,“在哪?”
“刹水道,妖市。”大殿中,巨大的乳白莲座缓缓漂浮半空,鎏金莲花捧在佛光中,缺水似的垂着脑袋,大帝眼尾冷光一扫,云波动荡。
“地上掉的花,带走。”
-
通天域西北,流骨碛。
流沙遍地,死气弥漫,寸草不生。
讲真,房璃还是第一次在同光宗以外见到如此荒蛮的地方,除了一些荒诞的思乡情绪以外,她咽了咽干涸的口水,望向不远处用牙撕蛇肉干、裹着糙头巾长袍系腰的团伙,哑声呼唤:
“几位公子——”
“公子们”回首。
且看这几位的长相——要么脏黄的长牙伸出嘴唇,要么眼皮缩水裹着拳大的眼珠,要么耳朵尖长似刃,要么脖子围着一圈毛绒……
他们身上穿着人的衣服,模样十分自信,但妖物之形已然暴露无疑。
房璃都不好意思戳穿这几位黄鼠狼、癞蛤蟆的精怪之流,仍旧客客气气以公子相称,苦口婆心道:“绑架不是这么绑的,人很脆弱的,不吃就会饿,不喝就会死,听没听说过活宰?”
“饭桌上的菜鱼,过节杀的年猪,都讲究一个,现宰现烹,如此方才味鲜肉脆——诸位也不想啃尸体吧?”她的手脚届被捆住,只能用下巴示意身边两个垂头丧脑的同伴,“您看,要不至少,赏我们点水喝?”
说完这些话,房璃已耗干了最后一滴口水。
她的身上拴着厚厚的捆仙索,旁是同样被绑住的普陈和赦比尸,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倒在地上,手臂上几个流血的深深豁口,俨然是遭啃了。
是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们被绑架了。
一切都要从和柏如鱼分道扬镳后说起。
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名声在外,有赦比尸在,他们很快就确定了方向,一路翻山过海穿城绕村,来到了流骨碛的界碑附近。
这是通天域著名的死人地段,灵力稀薄,恶土流沙,终年笼罩着毒热之气。赦比尸表示太史慈明的魂魄印记就在附近,通天域的大小门派之主都要定期上神域报备工作,太史慈明这号人物在神域颇有名气,赦比尸记得他的灵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是地狱,这流骨碛怎么说也得闯上一番。
一闯,这不就闯出事来了。
几个精怪面面相觑,聚在一块叽叽喳喳商量。大抵是被房璃那条三寸不烂舌说动了,黄鼠狼精端着水碗走过来,伸向她的唇边。
这一秒的动作无限放慢。
几乎是同时,普陈原地暴起,捆仙索化成碎片,他立剑劈砍,灵力轰动,动作迅捷如闪电,三下五除二逼退了黄鼠狼,将惊慌失措的精怪们团吧团吧捆成一簇,丢到了地上。
“都怪我,”赦比尸苦着脸,一边往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洒药粉,龇牙咧嘴,“这荒漠里怎么可能有正经酒肆?若不是我贪杯还拉着你们,也不至于粗心大意着了道。”
房璃也挣开了绳索,端起水碗一饮而尽,揉着发红的手腕,“想当强盗也要长点心吧,啊,”她跨过地上的蛇肉干,弯腰拍了拍□□精富有弹性的脸,“上哪买的捆仙索,都是假的,能困住谁?”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她递出脚尖踢了踢另一边的蜗牛——之所以看得出是蜗牛,因为它化的人形实在惨不忍睹,两条修长的触须从山根两侧延伸,尽头吊着眼睛,对着房璃眨巴,“这里蛮荒至极人畜皆死,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下……”
蜗牛精没说话,黄鼠狼结结巴巴“妖”了半天,才憋出下一个字:“下面。”
房璃低头。
脚下黄沙粗粝,她这身行头从拂荒城出来以后就没换过,砂砾早就见缝插针地钻进鞋里。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会像是有第二个地下城的样子。
她又抬眼看向这群瑟瑟发抖的精怪。
“你,”她指着那只□□模样的“人”,“回答我,下面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还是黄鼠狼,它的舌头仿佛打结了似的,磕磕绊绊,“它……它……它们都,不,不会说……”
“它们都不会说话。”普陈代替黄鼠狼说完。
房璃转过去,他站在几颗灰黑色的岩石中间,方才,这些精怪就是靠这些石头使的障眼法,将三人蒙骗了过去,
“不会说话?”
房璃一怔,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愕然,“它们不是修炼成精的妖怪吗,话本子上都说……”
是的,在此之前,房璃从没有在话本子以外的世界,见过真真正正生活在世俗的妖怪。
好在还有普陈和赦比尸,“妖怪皆是人以外的生灵,吸取天地精华灵气,生了灵智,故而开始修炼,进而修出人形。”赦比尸知道房璃的底细,忍不住说得细了一些,“只不过,人形是妖族修炼的一道门槛,不是所有的妖都能成功炼出人形,即使能,大部分也都卡在不人不妖的阶段。你看它们的舌头。”
□□精闻言主动张嘴,卷成一团的舌头舒展掉出来;蜗牛精张开圆乎乎的唇,它没有舌头,口腔里只有一层闪着奇异光芒釉质般的东西,肉眼难以辨认,那其实是成千上万颗牙齿。
至于蜥蜴精的长舌,蛾子精的口器,不一而足。
房璃发现,除了黄鼠狼的舌头构造接近于人,其余精怪的口腔构造,都不具备说人话的能力。
它们听得懂,但修炼的人形不够,所以说不出。
“黄鼠狼说的‘下面’,应该是妖市。”赦比尸道,“我们这一路走来,你可有在通天域其他的地方见过妖怪?”
“没有。”
“那是因为陆地妖族式微,争抢不过神,魔,人三族。”
“莫说是通天域,就连凡间也鲜少见到妖族的身影。这妖市,就是剩下这些妖族的栖息之地,”赦比尸叹息,“只不过妖市神出鬼没,寻常人别说进去,就是想找到,也难上加难。”
房璃认为这不是问题。
黄鼠狼的灵力也不足,化出的人形分外矮小,他被绳索帮助看着自己的脚尖,地面上忽然投下一道阴翳,旋即声音压下,令它头皮发颤:“小家伙。”
房璃道:“妖市里有什么特产?”
黄鼠狼:“……”
“带我们进去,找到吃的以后,”房璃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很亲切,“我就考虑考虑不拿你们填肚子。”
“……”
精怪眼神齐齐一震,“唰”地射向黄鼠狼,它的压力骤增,在房璃单纯无害的注视下沉默半晌,咬着牙点了点头。
房璃绽唇一笑。
“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