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空落落的心更是平添不安。怪不得,阿娘总是跟自己说,章大人不比亲爹娘,只这一下,就叫她品出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还好,有芳嬷嬷在。她手指越发攥紧了她的胳膊,贝齿咬着嘴唇,不敢作声。
车夫见这主仆俩说不动,只好跳下马车,刚要往楼内请示去,却见酒楼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踱步过来。
来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靛蓝茧绸直裰,头戴方巾,面容祥和。他弓着腰掀开车帘子,赔笑道:“颜小姐是吗?我们大人有请。他说有些话要同你交代,府上不方便说,就先在这儿楼里头邀你碰面。”
冬宁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饶是他面色再和蔼,依旧是不敢轻信,瞪大惊恐的眼,扯扯芳嬷嬷的胳膊,朝她摇摇头。
“抱歉,我们姑娘不认识你,若有什么事儿,还劳驾你们大人亲自来说。”芳嬷嬷张开强壮的手臂,老母鸡护崽似的,将冬宁护在身后。
男子笑容僵了片刻,随后又热切地道:“明白,明白,那……姑娘的意思,我再去同大人转达。”
那长衫男人又走了,冬宁紧紧蜷缩着,攥着芳嬷嬷的手心都出了汗。
“孃孃,我想回家……”
她不要去什么章叔叔府上了,陌生的一切令她不安而害怕。
芳嬷嬷将她搂紧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没事的,有孃孃在,谁也欺负不了你,不怕的。”
“这个章叔叔,他……真的愿意收留我吗?”小冬宁怯怯地发问。
“这是自然,老爷早已打点好了的,你无须太担心。毕竟当年,老爷对这位章大人可是有大恩情的。”
芳嬷嬷口中的“大恩情”,正是当年颜荣与章凌之结缘之始。
六年前,十九岁的章越自嘉兴府远道北上,进京赶考。可谁知在半道上遭了劫匪,身上的盘缠全被扒光。他一路乞讨一路要饭,好容易进了京,饿晕在工部衙门的大门口。
周围一圈官员,要么围过去看热闹,要么瞟一眼绕道就走。只有颜荣,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抬到了公廨的廊檐下,又是给饭吃、又是送银钱,将章越感动得涕泗横流。可到底因为路途耽搁,错过了当年的会试。
颜父见这少年人俊秀聪慧,将来必成大器,激励了他几句,又是给了他一笔盘缠,让他安安心心地回了老家。
后年,章越再度北上赶考,探花及第,获封翰林编修;又四年,升任兵部郎中,深受新帝赏识,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若不是当年那次误打误撞的善举,就颜荣这样不懂钻营的小官,哪儿能同章越这样的官场新贵攀得上关系?还敢大言不惭地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仰苏楼,落霞间。
“咚咚。”雅间的门被敲响。
“进来。”
何晏听着指示,推门进去。
紫檀木长桌上,一鼎丹鹤戏珠博山炉燃着青丝,烧出沉香馥郁,模糊了男人的俊颜。
他端坐长桌后,一身玉色圆领袍,素净清雅。白皙的手指卷着书页,凝神观览,手边搁一只汝窑梅花盏,杯中清茶半盏,早已凉透。
从书中抬首,他未见到来人,神色不由一怔,“怎么?人呢?”
何晏面色为难,指了指自己的脸,“大人,人姑娘瞧着我这张脸,面生,吓得不敢过来呢。”
章凌之垂首凝神,旋即失笑,“是我疏忽了。”
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今晨才作别父母,面对一群将她拉来客栈的陌生面孔,着实会心生警惕。
怕是都被吓着了呢。
也是自己欠缺考虑,此前,他从未有过同这样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打交道的经历,而今才发现,小姑娘毕竟心思细腻,到底要考虑周全些才是。
“还是我亲自去迎一下吧。”
酒楼外。
车夫坐靠在车门边,百无聊赖地袖着手,心中正不耐烦,却见一道清雅的身影踱步出了酒楼大门。他立刻调整好表情,跳下车,腰一折,行个大礼,“大人。”
冬宁在车内听到动静,心一跳,人不自觉就坐直了身子。
车帘忽地被挑开,光线自他宽阔的肩头落下,修长的手指勾住帘幕,头微低垂,寻到小姑娘惊慌的视线。
似只受惊的兔儿,她挽紧了身旁仆妇的胳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被泪水浸得红肿,怯怯地打量他。
章凌之一眼便认出来了。
就是四年前那个爬树的小女孩儿。可眉眼长开了,越发显出清丽的模子来,肩背和脖颈也都格外舒展,有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窈窕之姿。
“雪儿,还记得我吗?”
他弯了弯唇角,眉间的冷冽浅浅消融。
冬宁盯着面前的男人,半晌,终于认出了他。
清冷的眉眼,容颜如画,气质胜孤松的冷冽。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神态举止间,有种静水深流的沉稳。成熟端重,锋芒内敛。
一颗心缓缓落地,她点点头,松了松芳嬷嬷的手臂,声音细弱:“章叔叔……”
章凌之“嗯”一声,伸出手,递到她面前,“雪儿乖,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