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头摸摸胡子,按住顾商周的肩膀:“药在前院,你去找小童取药。”
接着拉住程非尘的肩膀,往后院走:“我替这位平地里不小心摔到的小修士,把把脉。”
顾商周听到了,严肃地点头:“确实,平地摔,一定要好好治一治,下次记得不要摔地上,要摔我怀里。”
这么熟悉的话语,柳老头想都不用想,一听就是顾商周能说出来的话,撵他往前院走。
等到顾商周快快乐乐的背影消失了。
程非尘转身,对着这位顾商周昔日的好友一拱手:“多谢柳先生的照拂。”
他也没想到顾商周会跑到柳城来。
若是跑到别的地方去,程非尘确实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瞒过旁人有关顾商周的事,偏偏是柳城,也惟有柳城。
柳老头摆手,目光倏然看向木桌。
后头的小庭院里那张木桌上,重新放上了未下完的棋盘,局势一边往白棋倒,黑棋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里。
顾商周下棋最不讲理,别看黑棋明面上占了下风,等到胜负已分,退无可退,顾商周便开始耍无赖,连茶都没功夫喝,装也不装,一手拿一颗黑子,顺着围着黑子的白子吃,一手换一个。
等到棋盘上的白子被顾商周全吃成了黑子——也不是全黑,他特意在黑子的正中间里摆了一只孤零零的白子,才得意洋洋地看着柳老头。
柳老头第一次和顾商周下棋时,见到这么无赖的方法,当场气得想把袖子拎起来揍他一顿。
柳老头年轻时做过茶楼里人人相传的英雄,凭着一身天赋当了柳城的城主,接受底下人的供奉,却被引灵灯的主人打断了一身的傲骨,灰溜溜地窝缩到角落里,连柳城都逃不出去,只能躲躲藏藏,做没人能想到他会去做的事。
被顾商周找上门,问他是不是这个城上任城主时,柳老头理所当然地没承认。
跟在顾商周身后的有个年轻人,指责他,说他逃避责任,身为前任城主,看到这片炼狱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心高气傲的几个小子,柳老头下了结论,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他们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绸缎,可作防御法器,家里没有点实力的还真穿不上。
柳老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自觉极为寒碜,黑布灰布缝缝补补,无缝对接乞丐,失了灵力,拖着病体,却怎么也死不了。
顾商周拦下了身后的跟班,问他:“那你是谁?”
柳老头:“老朽只是个乞丐,不是城主。”
顾商周摸了摸下巴:“那你会做叫花鸡吗?”
柳老头无语:“乞丐我以天为枕以地眠,吃不起叫花鸡。”
顾商周哦了一声,似乎有点遗憾:“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下棋?”
这话题跳的太快,他觉得顾商周脑子有疾。
但看着这群意气风发的臭小子,柳老头真觉得勾起了年少时的回忆,他成了这乞丐后就没下过棋——他以前还风光地当着城主的时候,最喜欢下棋。
不知道顾商周从哪打听到的爱好,总之柳老头确实被勾起了久远的兴趣,想下棋,想在棋盘上过过厮杀的瘾。
他一直都想,想得手痒,想得心痒。
结果就被这臭棋篓子无赖得气到快七窍生烟。
顾商周扬着眉,把柳老头手边的配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剑尖有些生锈了:“没有办法,那就创造办法,老人家,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赌成了,你那惨死的妻儿就此从灯中解脱,赌输了,我也绝不会连累你。”
语气比他身后那些跟班还要欠揍几百倍。跟班们尚且能说年轻气盛,顾商周却一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就是这幅这么靠谱的样子,让柳老头最为厌恶。
顾商周的修为比当初的自己低,他都打不过从前的引灵灯城主,平白落了一身病骨,现在掌控了无数鲛人的引灵灯之主实力更甚从前,顾商周他拿什么打?凭一腔孤勇?凭他出身时的无上地位,凭他够年轻?
柳老头冷笑一声,把剑收了回去,觉得这个小年轻,能把如今什么都不剩的自己激怒还是很有水平。
“好。”
“老朽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柳老头一开始只想袖手旁观,哪怕被顾商周一行人拉上了船,也做好了船沉时他自己一个人安全地游走的准备。
但,一个心底里还想着下棋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不被这群熙熙攘攘的充满希望的火苗吸引。
柳承枫的剑是生锈了,他的心却没锈,一直到引灵灯碎的那刻,他才意识到。
昔日的宿敌,取代了柳承枫的引灵灯之主,哪怕顾商周他们不来,他也打算同归于尽的人,硬生生被顾商周打赢了。
在无尽威压之下,硬生生一剑捅穿它的心脏。
无数困在灯内的生灵消散、离开,化作万点光辉在少年剑客旁久久不散,一身玄金色衣袍的顾商周在光辉映照下格外夺目。
惟有两颗小的在柳乘枫身边停留了许久,碰了碰他的指尖。
柳乘枫看着那道夺目的背影,感觉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拿着分明已经生了锈的剑,却也想要往四方闯一闯。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拿着剑。
顾商周的胳膊上还有伤,呲牙咧嘴地让程非尘帮他绑上绷带,叫住了想离开的柳乘枫。
“柳老头,你别走啊,我可指望着你来帮我打理这!”
柳乘枫笑笑,左手拿剑鞘,右手拿剑,利落地把剑放回剑鞘里去:“我可没走,我要留下来,给你做叫花鸡吃,你要不要?不要也得要。”
顾商周大喜:“原来你真的会做叫花鸡啊!”
柳乘枫瞪他:“不会,要学!我可告诉你,伤者不准多吃发物,油腻、辛辣、生冷,都不准碰——程非尘,监督他!”
顾商周:“……你怎么这么像我爷爷。”
柳乘枫:“你敢对你爷爷这么下棋!”
顾商周嘿嘿一笑:“就是他教我的下棋。”
触景生情,人像他这么老了,连看个棋盘都喜欢想起从前。
柳老头伸手,把棋盘上的白子全挑了个干净,只留了棋局正中间那颗白子,剩下的全是黑子,任由它得意洋洋地占据棋盘。
他伸手,最后抚了抚雪白的胡子,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盯着棋盘。
“不用道谢。”
“……我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再活一辈子。”
柳老头突然想起来从前对顾商周最多的评价: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他把那南墙劈开了。
但创立新秩序的人永远要承担比遵守规矩者更沉重的负担和责任,所以在一切都安稳下来、新的秩序已被推广、他还活着的最后那些日子里——顾商周并不快乐。
他脱下了少年时最爱穿的玄金色衣袍,穿的是象征仙门之首的纯白色制服。
他把顾商周当作小辈看,他只希望顾商周能快乐。
顾商周尽到了所有人期待的责任,却惟独没有对自己负责。
“城主——”有只小妖跑了进来,直截了当就掀了医馆的帘子,想来往日里也没少做,“今年的花魁出了,苍生门内部的钥匙……您还没交给我们呢!”
柳城主哪哪都好,既没有架子,也没有什么折腾人的爱好,唯有一点,老是失踪喜欢偷懒,来医馆找他准没错。
柳老头一愣。
转头去看程非尘,没人。
再一转头,程非尘拉着顾商周的草裙,没松手。
接着就不想转头了。
他看到了顾商周的冷笑——和很久前,把他藏着的所有叫花鸡偷完前露出的冷笑一模一样。
“——城主?”顾商周捧着药材,“你还说你每天都可怜地要做副业,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上医馆坐诊——骗我给了你更贵的药材钱!”
顾商周:“还钱!”
顾商周:“请客!”
柳老头抖着手看着一脸无辜的小妖,尔后看着顾商周。
“哎,行吧,你给做个鸡吃。”
柳老头深觉程非尘也是个喜欢卖队友的人,分明是故意拉着小妖过来,好掩盖他一路上的破绽,无暇让顾商周顾及人怎么会平地摔。
“吃完,就带着你们那些小弟,回你那破窝去。”
顾商周冷哼一声,气势十足:“……那我要六只。”
“你们不是只有五个人,要六只叫花鸡干什么?”
顾商周理直气壮:“我是老大,我要吃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