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黛归语气中的惊喜如烟花炸开。
随着这一声落下,屋内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顾晏置若罔闻,雪衣底下如青竹般挺拔的腰背绷得笔直,安然坐在那张临时搬进来的案前。
目光不曾侧过半分。
可崔黛归知他听到了。
自那羽林卫去而复返,那人冷白指骨间捏着的奏疏便停在那一页,已许久未动。
他眸眼半阖,眉心微蹙,情绪几乎摊开在脸上,周身更是如霜雪骤降。
若非此处是崔黛归闺房,他便要静坐成冰窖中一尊冷寒的玉雕。
崔黛归知他心中不虞,更知此时再提陆徽之会雪上加霜。
可她偏要刀尖起舞——
“我要见他。陆尚书今日去了狱中提亲,不日会入宫请旨赐婚。”
她语无波澜,刻意让这话显得公正无私些,“若不想和亲一事节外生枝,必得见他一面。”
——嘶啦。
捏在那冷白指尖的奏疏,那迟迟不曾翻过去的一页,破了。
顾晏眼睫一颤,又随这轻响倏忽归于平静。
只任薄薄奏疏上,冷白指骨捏的发白,发紧,最终又僵停在那破洞之处。
世间事往往相悖,越是刻意,便越显在意。
她如今,也会在自己面前,为着另一个人,小心掩饰。
心中几乎被利刃剖开,他面上却笑了下。
“蛮蛮无需担忧,陛下不会应下。”
一句便轻巧堵了崔黛归满怀。
她不甘心,咬了咬唇,抬起一双凝雾杏眸,“......求你了。”
顾晏清冷神容一瞬绷紧。
雪白袖袍之下,那手已握不住奏疏,几乎在话音落下时紧攥成拳。
冷白手背上青筋浮现,修长指骨藏于拳中,妄想将那颗血淋淋的心一并藏了去。
一切隐在沉沉书册暗影下。
崔黛归看来,便只知此话引了他不悦。
她心中暗叹一声,只道今日是掰不过这个硬骨头了。
“来人。”
清润的声线响起,门外驻守的羽林卫进屋。
“放人进来。”
一句过后,他抬眸,眼中一片温和,“府中那处水榭,可方便?”
屋内静了两息。
直到羽林卫也抬头望来。
崔黛归才反应过来,呐呐道:“方便、都方便......”
闺房都给他办公了,还有哪里不方便的......
便见他抬手轻轻一挥,似疲倦至极般道:“去罢。”
羽林卫领命而去。
崔黛归提提心神,正想跟着出去,却被一声闷响吓得缩回了脚。
回头一望,案上书册散落一地。
顾晏坐在案前,疏懒着收回手,面上犹带笑意。
“蛮蛮要去哪?”
声线靡靡温柔,刮过耳畔如春水潋滟,崔黛归却不由打了个寒噤。
“......我去安排晚膳呢。”她停在原地,声音凝滞,“先生...不饿?”
顾晏听罢,从案前起身。
微一俯身,半挽于脑后的乌发便顺着清瘦肩骨拂落,如墨瀑倾泻进如云雪衣。
崔黛归便见青砖之上,俯身半跪着的那人背脊弯成清峻的弧,正抬手缓拾起拂落一地的书册。
低垂的侧脸隐在乌发翳影中,瞧不出喜怒。
却自那晦暗低处发出平静温和的一声——
“书案杂乱,让蛮蛮见笑了。”
“......”
崔黛归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叫嚣。
“先生莫气、莫气,我只是有些事要尽快说,并无他想......”
“别说。”
地上的人手中停下,抬起的眼眸如春水中洗过,“蛮蛮,记得将酒菜备好...就在水榭好了。”
水榭中,清风徐来,轻纱漫漫。
崔黛归伴着檐角铜铃轻响踏入时,榭中三人已等了一会儿。
张乐容一见她便急起身,“这是怎的了?青天白日的、羽林卫怎就围了侯府?!”
“是不是、是不是你父亲的事有了定论,再无转圜?”
她越说越急,咬了牙一剁脚,“事急从权,蛮蛮,干脆你今夜便嫁进陆府!表兄护着你,其他的事咱们再说!”
“菜凉了。”她身后,李慎冷冷一声,蓦地打断。
崔黛归反手握了握张乐容,转头一瞥,却见哪来的菜?
想来临时吩咐,后厨还需准备。
遂对陆徽之道:“可否移步一谈?”
陆徽之跟着崔黛归来了水榭一角。
层层纱幔落下,便与水榭之中成两个世界。
“请旨赐婚一事,还请郎君暂缓。”
旁人在侧,崔黛归开门见山,“等一等,日后......”
她还没想好措辞,就听陆徽之沉声问:“陛下欲遣你去和亲?”
“...!!”
崔黛归睁大了眼睛,“陆尚书已然入宫了?”
“并未。”
墨衣郎君立在白纱幔下,发丝随风飘逸,恍如山水墨画,临水而立,沐进染血残阳之中,却又无端萧瑟。
他走了两步,想离崔黛归近些,最终却又克制地停在纱幔前。
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道:“......是你父亲拒绝了。”
纱幔在两人之间轻晃,像隔了一层朦胧山雾。
从水榭对面的一从竹子望过去,更如仙境中的一对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