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日子,栖野和元焕,”方荔顿了一下,“皇上,应该是到凌州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方荔的脑子不比陆韶怜清醒。陆栖川还躺在家里,每日就能醒来一两个时辰,林朝槿从沧州赶回来照顾他,整个人也憔悴了许多。
若是放在以前,方荔一定会来找陆韶怜讨个说法,可陆韶怜之前给她的那封信她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了,对此时的陆韶怜她埋怨不了什么。
“你说,皇上会怎么处置他?”
陆韶怜依旧一副神游在外的情态,她怔怔地望着桌上的拨浪鼓,眼神空洞又悲切。
“不知道,”方荔应了一声,又觉得心里有些话憋着难受,就继续说:“他可不只是对栖川用刑,他私会江阮这件事已经称得上卖国了。”
陆韶怜点了点头,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北梁的律法她每一条都记得,她试图给元煜找一条生路,却发现他犯的全是死罪。
“栖川,还好吗?”
陆韶怜回过神来,她小心翼翼看着方荔,方荔顿了顿,应道:“太医说在地窖里待得太久毁了根子,再加上那些刑罚,估计以后打不了仗了。”
陆韶怜抿了抿嘴,她脸上的歉意全都印在了方荔眼中。
“你们替元家,替北梁做得够多了,我们会养着栖川,会让他的孩子世袭爵位。”
“你是在替你儿子赎罪吗?”
方荔轻笑了一声,陆韶怜听得出她是在开玩笑,可她认真地点头道:“是。”
方荔正了正颜色,“你知道栖川为什么没想过逃吗?且先不论他逃不逃得掉,他从来没想过要逃。”
陆韶怜没说话,方荔就一边转着腕子上的玉镯一边说:“前天他醒的时间长,他拉着我和朝槿坐在他旁边说话。他说他知道元煜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方荔对上了陆韶怜的眼睛,“元煜把他当成元焕了。”
陆韶怜低着头沉默不语,方荔抬起头沿着窗沿去寻外面的月亮,她望着那一轮皎洁高悬天上,哑然失笑。
“其实栖野也有过这样的心思,只是他更感性,栖川能有今天是他看着走过来的,栖川身上有多少伤疤他都知道。”
方荔浅浅叹气,目光在那月亮上一圈又一圈绕。
”他一直觉得自己无论怎么样都比不过哥哥了,哥哥是北梁的大将军,而他只能做个纨绔,可他心里从来没有接受这样的命运,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受到陈京观的鼓动。”
方荔顿了顿,“说来,是你和陈京观把他拉了回来,不至于让他走到元煜的路上。”
陆韶怜抬头看着方荔,方荔解释道:“陈京观是第一个看透栖野心思的人,他会一遍遍让栖野正视我们对他的爱,也会让栖野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提起陈京观,方荔的语气中多了些可惜,但是她没有在陆韶怜面前更多提到他,她很快将话题引到了陆韶怜身上。
“而你,你给他的马场令牌或许是他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那是你对他的认可,那是北梁对他的认可,你让他觉得他会有如同栖川一样的人生。君无二,将可双。他其实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鼓励就能自己说服自己,他和陆晁一样外硬心软。”
君无二,将可双,陆韶怜又重复了一遍方荔的话,她发现元煜怎么走都是死局。
这北梁的皇位只有一个,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俩兄弟没有人会将帝位拱手让人。
陆韶怜太了解她的儿子们了,元衡的野心和她的傲气,一分不差地留给了他们。
“可惜你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方荔走上前坐到了陆韶怜身边,她握住了陆韶怜的手,轻轻拍着以示慰藉。
“不要再想了,人各有命,这一个月以来你做得够好了。等元焕回来就让元衡入葬吧。”
陆韶怜点着头,方荔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
“你就没有好奇过,元衡怎么会死的如此突然?”
方荔没有回答,她当然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可她此刻什么也不能说,她不想多生事端。
“你要是想说,我就在这听着,若是不想,我也不问。”
陆韶怜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方荔,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的选择,可是我的选择我就不可以后悔了吗?”陆韶怜自嘲似的笑了,“我发现,我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元衡。”
陆韶怜压抑住喉咙里的哭腔,她反握住方荔的手,“你知道那次我去找他,我以为他听进去了,我以为他是懂我的,可我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元衡这辈子或许爱过我,但也只是爱过。”
陆韶怜咽下了嘴里的酸楚,可还是有一两声呜咽跑了出来。
“我言辞恳切,试探着问他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说是这天下。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和他其实是两条路上的人。我打仗是为了证明我自己,是为了保护我的家,而他是在靠战争寻找活着的意义。元家不养闲人,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可他还是让我养出了一个闲散的元煜,”陆韶怜低头轻笑,“而元煜偏偏继承了元衡的野心。这就是命,躲不过的。”
“我看着他死在我怀里,他痛苦地挣扎着,他彷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多。我没有找太医,没有求救,我们对望着,他慢慢没了气息。我觉得,是我杀了他。”
元衡的病是多年征战埋下的病根,如今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过去的一切隐疾都找上了他,其实即便陆韶怜叫来太医也最多为他延上十天半个月的寿命,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元衡躺在自己怀里,陆韶怜说不出话。
最初他们是彼此挑选的家人,最后他们同床异梦,各自心焦。世间万般情事,都难逃兰因絮果的命运。
“可我不会忘记我是他选出来的皇后,”陆韶怜深吸一口气,“这北梁有我在一日,天塌不下来。我会还给元焕一个太平的家,他说过他做这一切也是为了元焕。”
事到如今,陆韶怜已经不想再去纠结元衡那固执又矛盾的内心,人活的时候她看不清楚,人死了说再多也不过是她的猜测。
此前种种都从昨日死,此后种种都自今日生,她希望元衡死在她的梦里,那时候的元衡还没有这么偏执,这就足够了。
那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口,那就让它永远尘封在心底,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恶意揣测,生死之间无大事,所有不理解都该随着逝去的人一起盖棺定论。
陆韶怜长叹一口气,她望着方荔眼神里透露着从未有过的柔和。
“让栖野再信我一次,你也再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