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单膝跪在屏风外,里面的人被他的动作惹得发笑,只听书房里传出,“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
陈京观没应声,他起身后抚了抚外袍下摆,绕过屏风,站定在萧霖面前。
“抬头。”
萧霖稳坐着,他看着陈京观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这次的陈京观好像是不一样了,他佝偻着背,弯着腰,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回来认罚。
陈京观又朝前走了两步,把手里的酸酪小心翼翼从盒子里拿出来,又用袖子把碗沿的水珠擦掉。
“臣少时最喜欢的一家酸酪铺子,索性阿婆还在,味道没变。”
萧霖身边的内侍想上前试毒,却被萧霖用手里的珠子敲了手,他接过陈京观递给他的勺子,从最上面舀了一勺。
“味道确实和宫中的不同,好吃。”
陈京观笑了笑,却依旧没有抬头,萧霖一勺一勺吃着碗里的酸酪,依靠着桌子向前探身。
“怎么,我的少将军让人掉了包?”
陈京观陪着萧霖笑,“我未得圣意私放官粮,皇上还没罚我呢,我自然不敢为非作歹。”
萧霖稍稍挑眉,眼里满含笑意,“你不是都成丰水县丞了,还不够吗?”
“这算是赏,不算是罚。”
萧霖抿了抿嘴,回味着酸酪,也回味着陈京观的话,半晌,他又开口:“你想清楚了?我记得某人出城时可连面都不露。”
陈京观笑道:“不露面是因为觉得无奈,也有些寒心,倒不是因为陛下的圣旨。”
“怎么说?”
陈京观轻叹一口气,“他们吃定我陈京观是个软心肠,我也确实如此,便只能顺着他们的意做事。可是我做了这么多,他们却从未为我想想。”
萧霖放下手里的勺子,示意内侍先退下。
“你不该指望任何人舍己为人,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陈京观点头道“是”,萧霖继续说:“不过我倒是觉得,这说明朝堂这大染缸还没有给你着色,你还是那个少将军,我也还能信你。”
陈京观笑了笑,有些玩味地说:“我如此表现,让陛下觉得还能用百姓拿捏我?”
萧霖对陈京观的话不置可否,“你只要没有生出自己的私心,我就能信你会为了南魏做任何事情。也只有如此,你走到这一步才不算白干,否则,像你这样的人该被踢出局的。”
萧霖的话让陈京观陷入深思,也在某种程度上解了他困扰许久的问题。
正因为他是陈京观,所以这些看起来很蠢的事,由他做,才显得合理。他的一腔热血,将是这冰冻三尺的南魏最后的温度。
陈京观之前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像他这样天真的人真的能完成父亲的祈愿吗?现在他知道了,所有的祈愿,其实都是天真的代名词。
人们天真的怀着对美好的愿望,那么这些愿望,也只有同样天真的人相信,并且为之拼命。
“说了这么久,您今日找我来所谓何事?”
陈京观心里的石头落地,他的语气都轻松了许多,他往旁边的椅子走了两步,没等萧霖说话就自己坐了下去。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也算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说明我是怎么样的人。听完之后,你再觉得要不要信我的话。”
不知是不是陈京观的错觉,他觉得萧霖的语气里有自嘲,还有一丝认命的无力。
“我赐给你的那个宅子,它原来的主人叫丛选。”
陈京观猛地抬头看着萧霖。丛选,在陈频之前任南魏丞相,万阳五年,一场瘟疫带走了年仅二十九的丛选。
“他和陈频很像,是我做皇子时的伴读,因为他比我大几岁,我一直认他是哥哥。我本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原应没有伴读的,可丛选随他父亲入宫后与我相交,他亲自求了丛大人,成了我的伴读。他是我少时唯一的慰藉。”
谈起丛选,萧霖那张喜怒无常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他眼底氤氲一片,不知道是否记起了那张已有些模糊的面孔。
“后来我继位,他做了我的第一位宰相,他的死我原以为是天命难违,可你知道吗,他从小就是围猎中次次夺魁的英雄,那次瘟疫只是简单的时症,而他是唯一丧命的大臣。”萧霖苦笑道,“那是崇宁做的最不干净的一次,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感受,只因为丛选挡了他们的路,他们就轻易要了他的命。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姐姐变得让我不认识了,也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的信任会害人。”
“他们?”
陈京观敏锐地捕捉到了萧霖话里的重点,萧霖微微点头,“她和苏扬。那时候陈频刚入朝,蒋铎刚入公主府。”
所以,当棋盘上黑白分明时,丛选成了阻碍这场棋局开始的那个人,只要他存在,崇宁和苏扬就没有办法开始这场莫名其妙的较量。对于两个信誓旦旦要一决高下的人,他们不会允许有第三个人扰乱这盘棋。
说来,陈频应当从一开始就知道丛选的死因,可那时的他还对苏扬和萧霖抱有全部信任,他惋惜丛选,却不认为自己是下一个丛选。
事实证明,丛选的死让盘棋开始跳动,陈频的死,让这盘死宣告和局。
陈京观回想起了第一次路过那个府院的时候,那里,也曾经住着陈京观。
“那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会将他的宅子赐给你了吗?你愿意成为他吗?”
萧霖问着,他第一次有些紧张一个人的回答。
要说如果陈京观不同意,萧霖其实也不该失望,毕竟他在丛选和陈频死后就对这个朝堂失去了所有兴趣,只是陈京观的出现,给了他希望。
萧霖在某种程度就像是廊州的百姓,他们知道陈京观会面对的结局,可他们在赌陈京观会应下他们的请求,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陈京观。
陈京观没有立刻回复萧霖,他向后枕在椅背上,闭上眼,听着鸦雀无声的崇明殿里的一切动静,试图在这里寻找到一丝让他坚持下去的东西。
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在寂静无声的宫殿里,他的呼吸声成了这春日最热烈的声音,他的胸膛起伏,一点一点占领了他意识的最高处。
最后打一场,拼尽全力打一场,然后无怨无悔地死去。
“东亭会先打我们,他们打不过北梁,也不想打北梁。东亭要吞并我们,然后看着北梁自己四分五裂。”
陈京观没有直接回答萧霖的问题,但是萧霖明白了他的选择,他们心照不宣的开始讨论能为这南魏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朔州是东亭的大本营,他们已经把周边的益州和济州拿下,下一步是遥州,再下一步,就是跨过遥景平原直指阙州。”
萧霖把军报递给陈京观,陈京观想到了刚才那个内侍的话,既然一个内侍都能知道遥景匪患,可见东亭已经有所行动。
“我先去景州,确保他们不会把手伸到阙州。但是我需要您明确一件事情,”陈京观抬眸看着萧霖,“这场仗我们要赢,我们要与北梁结盟,但是北梁不愿意。”
”呵,元衡那个老家伙,这么多年也没放弃过要一统天下的愿望。”
陈京观没说话,虽然陆晁没有告诉他元衡的目的,但是仅凭与元衡短短几次交流,陈京观认得清元衡的野心,这一次是北梁的挑战,同时也是北梁的机遇。
北梁想要拿下南魏,不会有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好的手段了。
可笑的是,只要元衡在,北梁就不会乱,他的目的真的可以实现。
“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京观笑着答:“当年父亲与蒋铎争执是否出兵援助东亭,那么今日的北梁依旧会有人争执是否联合南魏。”
萧霖眼角微微抽动,他自然知道陈京观私下里与北梁陆家交好,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但是他更愿意相信陈京观。
要说这朝堂还有最后一个爱着南魏的,那必定是陈京观,他与这片故土,互为羁绊。
陈频留给陈京观最深的执念,就是重振南魏。
“陆家会违抗军令?”
陈京观摇头,“陆家父子二人如今全部下狱,兵权不在陆家手上。”
萧霖问,“那你要如何?”
陈京观意味深长地笑了,“我能有平远军,陆家自然也能有自己的私兵,虽说兵力达不到昌安营的水平,可是尚且能够与东亭一战。况且北梁如今是按兵不动,并没有明确表明立场,元衡要的是利益,若让他看到更大的利益,他会让步的。”
萧霖没说话,陈京观走的可以说是一步险棋,他要用战火逼迫元衡出兵,可是没有人知道元衡的底线在哪里,一个能用短短三五年拿下一个国家的人,他心里的谋算细致到每一步。
但是对于南魏而言,这是现阶段最好的办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好,就按你说的做。除了你的平远军外,南魏所有守军均听你调遣,虎符崔擎舟会给你,相应的战时招兵也会同步开始。”
陈京观起身给萧霖行礼,随即又站定。
“长公主,会有其他想法吗?”
萧霖没有说话,从他的脸上陈京观看不到答案,但是他知道萧霖心里有答案。
陈京观离开了书房,离开了崇明殿,战时准备的旨意随着他踏出宫门那一刻传遍南魏。
陈京观不知道萧霖与崇宁做了什么交易,也不知道他们进行了多少推诿,他只知道从此刻开始,南魏的命拴在了他陈京观的头颅上。
十年前,陈频与陈京观从同一条路出宫,他接到了出战的旨意,脚步沉重,思绪万千,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陈京观背后不再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