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为了救你才去的泯川江边。”
陆晁的话句句如惊雷,陈京观猛地抬头,不知不觉眼眶里已经有了水色。
“你林叔叔最先收到了你父亲失踪的消息,他当即察觉出不对,只是还没等我们有所行动,萧霖就下旨陈家满门抄斩。我们也是赌,想着万一你们家能有人活着出来,好歹能给陈频留个念想。可我没等到你,等到了被人牙子丢下的离鸿。”
所以遥鹤是远方的仙鹤,离鸿,是走失的大雁。
“我刚看到他的时候,我也以为他没了气息。小小一个人趴在江边,江水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脊背,我原下令让人将他敛葬,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我记起了初为人父时的感觉,那轻轻的力度是试探,也是信任。”
说到这里,陆晁的声音有些许哽咽。
他是有两个亲生儿子,可平心而论,他对晏离鸿更为偏袒。陆晁对陆栖川寄予厚望,对陆栖野多加规训,对于晏离鸿,却是百依百顺。晏离鸿想要做的,陆晁全力支持,他不喜欢的,陆晁提都不提。
可后来晏离鸿跑了,陆晁进了大牢,他也慢慢回过味来。或许正因如此,晏离鸿才觉得陆晁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在他看来,陆晁的对他的好,是责任,是怜惜,唯独不是爱。
晏离鸿意识中的父亲,还是孟知参的形象,是严父,是会用戒尺将他的掌心抽打出血的父亲。
他们都没有错,可爱是双向的,他们一个拼命爱,一个拼命感受爱,但是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位的,
“那您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陈京观的声音打断了陆晁的回忆,陆晁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心情。
“说来,是因为你。”
陆晁苦笑着,他低着头,陈京观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出现后,我们派人查了你的身世。宁渡为你准备的生平很妥帖,但百密一疏,那一疏是他自己。方荔在找人接手昌用时备选了很多人,最后选中了宁渡,所以他的经历我们太清楚了,凭空多出你,我们很难不注意到。而你后来的所作所为,你给林均许递的糖,彻底验证了我们的猜想。”
陈京观无奈地笑了,那一瞬他觉得命运当真是造化弄人。
方荔看中了宁渡重情重义,宁渡因重情重义收养了陈京观,陈京观又因为陆栖野重情重义而获得了平远军。
兜兜转转,大家因为“情义”二字聚在了一起。
“您没想过会猜错?”
陆晁抿了抿嘴,“何为对错?纵使你不是陈频的儿子,那也只会让我对你多用些时日斟酌。只要你是你,我最后的选择就不会改变。我的时代终会过去,与其树敌,不如交友。”
陆晁一开始就认定了陈京观的位置。只要他是陆栖野的朋友,那么对于陆栖野,就会多一分保险,少一分风险。
陆晁为两个儿子所做的打算,遍布他走过的每一步。
“这么说,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目的?”
陆晁点头,“是,所以当你说出‘兵不血刃斩仇敌’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天真,可又觉得欣慰。你这样一个人,会是很好的朋友,却不是很好的对手。你啊,心太软了。”
陈京观没有反驳,笑着应下了陆晁的评价。
“可也是因为你是如此,让离鸿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人生。”
陆晁的语气淡了些许,像是晚冬的风扫走了最后一片残雪,“你们的经历太像了,而你时刻将家仇铭记于心。这样的你,会让那个敏感的小子自惭形秽。”
陆晁转头用手抚了一把脸,“从见到你的那天起,那个厌恶纷争,厌恶朝堂的晏离鸿就变了。他开始主动演习兵法,开始参与我和栖川的政论。我以为他只是改了性子,却忘记深究这其中原因。终究还是我的疏忽。”
陈京观望着慢慢黯淡下去的陆晁,他骄傲了一辈子的头低下去了,他带了无数兵,自觉识人无数,可偏偏没看透他这个儿子。
“您只是信他,之如您信我。”
陆晁笑着点头,笑声重复了好几遍“我信他”,陈京观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陆晁的肩膀。
“放心,我会将他带回来的。”
陆晁顿了一下,缓缓摇头,“他若不愿意回来,就让他去做自由的鹤吧。”
陈京观的手也随着陆晁的动作停滞,“若他犯了错呢?”
“他已经犯了错了,我正替他受着。如若他真的走上了不归路,”陆晁的声音戛然而止,陈京观突然有些心疼眼前的老人。
陆晁飒爽了一辈子,让人忽略了他渐长的年岁,如今他脱下那身盔甲,他也只是个凡人,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杀了他,不要让他一错再错。”
陆晁已经意识到了晏离鸿的目的,只是此时的他没有向陈京观言明,他带着一丝侥幸,期望陈京观见到晏离鸿时能将这只离群的大雁带回家。
“好。”
陈京观的回答干脆利落,可他侧身的时候却泪湿眼眶。
他不能想象,知晓彼此身份的自己与晏离鸿再次见面时,又是何等萧索。
他若再早一些认出晏离鸿,他若再早一些问一问晏离鸿,他们,是不是能回到从前?而自己走到今日,是否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陈京观向陆晁行礼,由牢狱守卫从后门带了出去,迎面的风吹散了他头脑中涨满的阴霾,他望着澄州这似与云相接的天空,看到了从南方飞回来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