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北梁赋阳宫。
陆晁前一夜收到探子递来的消息,当晚就被元衡叫进了宫,二人彻夜长谈。天明时分,内侍怕误了上朝的时辰,进来叫时,呈上了朔州的战报。
朔州守军宁死不降,七百人苦守城门三日,最终被姚康的军队全灭。
这封信,是在所有人都死后才被送出来的,落款处更是加上了姚康的私印。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军报,更像是姚康的挑衅。
“诸卿都看看吧。”
元衡坐在上位,内侍手捧着那份染了血的军报从朝臣面前缓缓走过,凡是看到的人无一不怒目圆睁。这一笔,算得上北梁建国以来最惨痛的教训。
“各位可有话说?”
元衡没有表露自己的情绪,可站在阶下的陆晁知道他在想什么。
整整一夜,元衡不知折断了多少笔,那些写好的诏书写了又撕,撕了又写,陆晁没有见过那样的元衡。
当元衡召自己进宫时,陆晁心里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元衡是因为林均许还是因为东亭。而昨夜元衡只字未提林均许,只与陆晁对着地图商议了半天。
说实话,起初的陆晁不明白元衡的心思。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选择这样做,陆晁觉得元衡在下一盘大棋,可那盘棋上少了相和将。
可也正因为少了将和相,陆晁恍惚间洞悉了一切。
元衡的筹谋,是破釜沉舟,他将陆林两家摘出来,为的是给这北梁寻个兜底的人。
元衡是信任陆晁的,这毋庸置疑,但是信任到什么程度,他又想要用这份信任做些什么,陆晁想不明白。林均许让他按兵不动,让他逆来顺受,他应下了,至于其他的,他也赌一赌这信任的重量。
“禀皇上,依臣愚见,今日东亭虽死灰复燃,但仍不足为惧。若说怕,倒是南魏应当更怕些。十年前割肉饲虎之仇,想必姚康还没有忘。”
孔肃向前行进一步,待他言毕,朝堂上赞许之声依稀可见。
“那孔大人是主张鹬蚌相争?”
“正是。”孔肃应答,“如今南魏虽较十年前安健,可垂垂老矣之态难掩半分。若说南北之争最好的时机,当就是此时,东亭起势,更是天助我北梁。臣主张以静制动,适当放开东亭的风筝线,让它与南魏彼此消磨,等两国战至最后,便是我北梁一统天下之时。”
孔肃的话点燃了沉寂的氛围,那封军报上的鲜血早就被抛之脑后。文臣三三两两应和着孔肃的主张,武将却在一边默不作声。
“我瞧陆大人有其他想法?”
孔肃见元衡不说话,便将矛头转向了久不上朝的陆晁。陆晁今日迈进赋阳宫时便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这么多年在刀口舔血,他知道这是阴谋的味道。
“孔大人所言确实高明,老臣唯有心悦诚服。只是,”陆晁上前一步,“孔大人如何确保在这过程中,东亭不会继续收复其失地,继而在我北梁的土地上煽风点火?”
陆晁说罢抬头看了一眼元衡,可元衡若有所思的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陆大人思虑周全,孔某也是佩服。可陆大人这么多年行军打仗,必定懂得一个道理,有得必有失。我们求的不过是一个得大于失。”
孔肃又朝前走了几步,跪在殿中。
“皇上,今之时局是天赐良机,我北梁若想一劳永逸,万不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日的东亭拿的艰难,我孔肃也为逝去的将士垂泪,可王朝天下得之不易,鲜血生命才能筑起丰碑!”
不知是孔肃的豪言壮语真有如此效用,还是说昨夜未眠人不止赋阳宫的两位,此时这朝堂上大臣一齐下跪,都来为孔肃助势。
“陆晁,你若是与孔大人的主张相左,你可有更好的法子?”
元衡终于开口了,他半仰着头,没有理会跪到的一众大臣。
“昌安营冬训即将结束,届时联合南魏从南北两侧夹击,定能将东亭彻底消灭。”
“然后呢?打下来的地,该归谁呢?”
陆晁说话时,元衡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他。昨晚他二人聊了许多,设想了许多可能,今日重现时,陆晁还是觉得叹惋。
“皇上,北梁也打不起仗了。”
陆晁低下了头,他避开了元衡的目光,最后索性闭上双眼,只凭耳朵听着四周的议论。
作为昌安营将领,陆晁无疑是将整个北梁的内里剖开了,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不到直面之时,人们还是心存侥幸。
北梁建国不足百年,将国土扩张了三倍不止,甚至吞并了比自己更古老的国家。北梁的势头很猛,但是人总有打完的一天,仗却永远打不完。
北梁人骨子里就是好斗的,战争饲养着他们的兵马,亦或者说生命饲养着生命。可人总有老的一天,如今陆晁老了,打不动了,他想为北梁寻个新活法。
“皇上,仅以我北梁国土和兵力,是如今四国中最为强势之存在。臣不求这天下当真能分割而治,只论现在,再打仗于我北梁子民而言并非好事。沉疴旧疾尚在,纵使我们的兵马刀剑能拿下这天下,可若守不住,便会有无数个东亭出现。”
陆晁的话字字锥心,他身后的武将只余叹息。他们是国家的缔造者,他们能用血肉筑起高墙,却不能护住王朝千秋万世。
“听陆将军此言,是在怪我们这些文臣不能治世?”
孔肃依旧跪在殿中,甚至连动作都没有丝毫差别,陆晁叹气道:“孔大人说笑,老夫就是年纪大了,没了少年时的勇武。”
“可是陆小将军正当年,此战,许是他扬名立万之机。”
陆晁没有再应声。他在入宫前收到了陆栖野寄回来的信,晏离鸿之事如今密不外传,昌安营一切训练如常。只是陆栖川有些心神不宁,他觉得是自己逼走了晏离鸿。
对于自己这个大儿子,陆晁并没有费太多心血,陆栖川是天生的良木,只要寻着光便能生长的葱郁茂盛。可陆栖川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曲折心肠,陆晁懂陆栖川的无力,也懂他的壮志难酬。
而陆栖川的壮志难酬,正是因为他知道陆晁是对的。他出生的时机不对,他终究难以成为像父亲那般的英雄。陆晁是平世的功臣,到了陆栖川这里,他只可能是乱世的枭雄。
再有十日,重山军营将拔寨去往沧州,到了那时,一切也将有了定夺。
陆晁回想起昨晚元衡对自己说的话。
“潼辉,若是朕的计划落空,这北梁的担子,就得你扛了。我是个自私的人,也是个自私的父亲。我终究是欠你们陆家的。”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元衡的心愿,陆晁才越发看不懂他。人到了陆晁这个年岁,要说怕,估计只有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