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比往年更早的春雨一连下了九日。
最开始人们为今年能有个好收成而雀跃,可那片笼在广梁人头上的云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那岭扬江因为这九日的雨水位上涨,甚至漫过了木尔斯草原。
二十日后,与陈京观共同回到雍州城的,还有一泻千里的洪水。
“宛达那孙子真泄洪了!”
刚放下包袱的平芜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雨水浸湿了他的马褂,贴在他精瘦的腹部。
正堂里的宁渡坐在八仙桌旁,他前两天从雍州交界接了几个盛州官家搬家的活,现在刚忙完,手里一边拿着馒头啃,一边翻着陈京观刚带来的账簿。
平芜朝房里的宁渡举了一躬,没等面前的人说话,就招呼人手往盛州跑。
“你等等。”
陈京观出现在门口,出声叫住平芜,冲他摇了摇头。
平芜本来执意要去,见陈京观冷了脸,嘴里骂了一句,转头坐在了榻上。
“我来的时候看到江婶了,师父把她接到侧院了。”
陈京观的话给平芜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这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师父。
宁渡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没给我机会说话。”
平芜露出吃瘪的表情,他听着外面的雨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瓦房,就连商队的瓦片都撑不住了。
他们用的是最好的工料都是如此,可想现在外面该是怎样的场景。
“十日前就有人说宛达要泄洪,那时候要是早做些准备,也不至于淹到盛州。雍州地势还稍高些,那盛州完全就是平地,阙州的那些真不怕一路淹到他们脚下!”
陈京观没搭话,屋子里除却叮咚作响的水声就是门外伙计的吵嚷混合着哭诉。
有些人家里人还在,但是地没了,有些人家里人没了,什么都没了。
平芜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他由着刚才那番话生出的愤怒填满心绪,眼瞧就要冲出门去。
“去陪着平海照顾你娘,这种大水之后容易生疫病,提前做好准备。”
陈京观看得出平芜的心事,他说完瞧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宁渡,而宁渡也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与你师兄要议事,听话。”
平芜嘴里嘟囔着,乖乖起身离开。
他不敢忤逆房里的两个人,同时也对他们绝对信任。
他们不会放着人命不管的。
“师父,”陈京观起身把门关上,给宁渡倒了一碗茶,“这册子都能对上吧。”
宁渡“嗯”了一声,接过陈京观的茶,顺了顺嘴里的吃食,合上账册。
虽说广梁今年第一茬黄粱米收完了,可连天的大雨导致人们根本寻不到晾晒的机会,更少有人卖出价格。
如今这一场春雨,那囤米没被冲走的已是少数,剩下的发霉的发霉,生虫的生虫,基本上浇灭了广梁接下来半年的所有收成。
“你不光想说这个。”
陈京观身体一滞,坐到了宁渡对面。
“这算天灾,还是人祸?”
宁渡没有说话,半晌才起身。
偏房里灯亮了,江秀抱着两个儿子失声大哭,他们的房子虽然破,可那是她与亡夫半辈子的积蓄。
那是她的婚房。
“有区别吗?他是天子。”
陈京观冷笑一声。
那高位上坐着的哪里是百姓的天子,分明是是百姓的蠹虫。
“那盛州已经河水倒灌两日,今夜又是一夜的雨,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陈京观说完顿了顿,宁渡望着他有些发怔。
他想去救,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陈京观,
“南魏还有遥景,只要短不了他嘴里的吃食,他不会在乎的。”
宁渡的话陈京观自然明白,要论阙州的冷酷,他比谁都更有体会。
“他们已经放弃了,”宁渡说着,甩给陈京观一张收条,“我这次跑的生意,是盛州的知州和最大的盐商。”
昌用商行门口的车马还在往那两座新起的院子里送东西,里面的人热热闹闹的准备吃晚饭。
门口的小孩吵嚷着让母亲去买一份盛州特产的黄米凉糕,他们甚至不知,明日会不会有恭贺乔迁之喜的人上门。
“只有盛州抵住洪水,才能确保洪水淹不到阙州。他们心里的算盘,打得真响。”
陈京观手里攥着那个收条,语气里尽是冰冷。
“师父,我去救。”
果然,宁渡叹了一口气,眼睛里与其说是诧异,更多的是心疼。
“想清楚了?你可就这一次机会。”
陈京观没回答。
瓦缝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八仙桌上,溅起的水珠湿了他的衣角,忽而落下的水珠砸在他的发梢,他就紧紧盯着那张银票。
“那是你为了陈频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你确定,是现在吗?”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陈京观的话掷地有声,他正对着宁渡的目光,宁渡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
“我要为父亲寻个真相,也要为百姓寻条生路。他用命换了南魏苟延残喘,我就试着让它改天换地。”
“这一场水患,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
明日,是陈频的祭日。
这八年间无数个远远地一瞥,那根刺一次次拔出又插入,一次次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