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着不耐一边讲电话一边下楼,打算吃点东西,完全没记起程静会来补课这事。
程静突然冒出来,本就让他觉得自己的地盘被侵犯,又用那样一种眼神挑剔地打量他过后,说出他影响市容这种话,更让他感到极大的屈辱和冒犯。
他是个男孩子,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自尊和自我。
更有领地和隐私意识。
电话里,楚澈还在不停地哔哔,声音震得手机直颤!
“小爷我想起来为什么觉得你程老师眼熟了!那晚我骑车到你家附近公交站台接你时,旁边那女的就是她吧?!”
顾琉琛完全不理会那边还在喋喋不休的楚澈,直接摁下挂断,然后扶着旋转楼梯深黑色的扶手不紧不慢地下楼。
“看在你这么兢兢业业又有张能把市容拔高一截的脸上,我就告诉你怎么成为让我心悦诚服的家教。”
程静皱了皱眉,眼下顾琉琛的状态不对劲,这个少年的爆点应该不会这么低才对。
“洗耳恭听。”
程静维持着双手抱胸靠在墙上的姿态,神色少见的严肃。
顾琉琛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向少有起伏的薄唇微微上扬,深黑的目光透过湿漉漉的刘海盯着她,像只狡黠又凶狠的小狼。
他微微俯身,薄唇凑到程静的耳边,近到每一次呼吸都能撩动程静耳边的碎发。
太近了……连沐浴露的味道都直往鼻孔里钻。
程静皱起眉,知道这种距离很不妥当,但是身后是坚实而微凉的墙壁,想躲也躲不了。
少年的身体颀长而精瘦,个子又比程静高出一截,凑到她耳边说话时得微微躬身,适应程静的身高。
“跟、你、说、啊——”
顾琉琛的目光定在程静锁骨处一颗小巧的红痣上,目光微凝。
曾有个人,浑身是伤,狼狈得像只被虐待后抛弃在风雪里的猫。
他那时候太小,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却莫名其妙地记住了母亲为她处理颈侧擦伤时,不经意间看到的那颗红色的痣。
“想做我家教,其实也很简单。”
顾琉琛赤着的上半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白的光,略显单薄纤细,却又蕴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生命活力,就像破土而出的种子,正在努力地抽芽拔高,再经历些岁月和风雨就可以长成葱茏大树。
程静本能地想往旁边让出些距离,又忽然意识到这个行为很露怯,便硬着头皮定住没动。
很快,她被一道缝合伤吸引。
那道伤很细很长,从身前的锁骨位置一直延伸到肩胛骨,缝合的针脚细密,乍看像条纤细苗条的蜈蚣,有点丑又有点妖。
伤痕已经浅淡,如果不是近距离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显然是久远的旧伤……
就在程静神思飘远的时候,顾琉琛冷酷却满含恶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踢掉我继母李淑娴上位,我把你当祖宗供着,怎样?”
说完这话,他忽地伸出右手撑在她脸侧的墙壁上,左手则恶狠狠地捏着她下巴向上一托,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她,等她回答。
程静的注意力终于从伤疤上拉回,只是迎向他的目光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看着更遥远的时空。
其实,如果不是再看到照片的话,程静几乎记不起他幼年的模样了。
但这一刻,那个已经过去十年之久的平安夜,那场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埋葬的大雪,还有他那稚气的脸蛋、又暖又萌的笑容通通变得格外清晰。
连带他那黑葡萄般的眼珠里,映出的那个狼狈的自己,也像被擦掉了尘雾变得清晰起来。
顾琉琛凝视她半晌,得不到回应,仿佛失去耐性突然松开她,转过身去。
“做不到就滚。”
扔下这话,他便大摇大摆地奔厨房去了,经过程静摆放插瓶方桌时,脚步忽然顿了顿,歪着头看了那瓶插花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进了厨房。
程静闭眼靠在墙上半晌没动静,耳边依旧回荡着他那句满含恶意的话。
原来那个叫淑娴的女人是顾琉琛的继母。
顾廷显然一直和她一起生活,还生育了新的孩子,而这一切顾琉琛是知道的。
顾琉琛也不过是个即将成年而严格算来并未成年的孩子,却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大宅子里独自生活,说是自生自灭也不为过……
程静忽然睁眼看向正坐在桌边用餐的顾琉琛,每一声餐具的磕碰,都能在这又大又明亮的房子里听到清脆的回音,每一缕阳光都可以照见他的孤独。
他是个被人丢弃在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的洋娃娃,每天独自面对晨曦与黄昏……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久了呢?
程静瞧着顾琉琛,又有些出神。
顾琉琛放下要往嘴送的勺子,抬头看向程静。
两人隔着十米的距离,十年的光阴,却好像忽然回到了那年的大雪夜,只是这次他的身后再没有那个为他撑伞的女人,他的眼底也再没有曾经的温暖和稚气。
他和她一样,带着一身鲜为人知的伤痛,默不作声地对视。
仿佛受不了程静那种神情,顾琉琛忽然扔了手里的勺子起身直接上楼去了。
这一刻程静突然下定决心,不管多难,都要把他拉回正轨。
顾琉琛的人生,不该就这么烂掉。
就像他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人生路还长。
程静觉得自己已经窥见了顾琉琛内心的一些东西,那是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细小缝隙。
有了这道缝隙,就等于找到了敲碎顾琉琛坚硬外壳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