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反抗过,直到最后一次。
铁棍掉在水泥地板上,“匡蹚”一声,回响慢慢降下去。
男人倒在床上,像一口又脏又垮的化肥袋。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却好像看到下一秒他跳起来对她暴踢暴打,他一定闭着眼睛装睡呢。她死死盯着床上的人,蹲身摸索铁棍,拖回来抓紧。
冬风捶打揉捏着铁皮房子。她跪上床沿,俯身去看男人的脸,铁棍戳出一小截挂在床外,他一弹身跳起来就能撞翻她。点了点男人的眼睑,没有反应。埋进被子的那半张脸,额角流出一小滩血,晕红了棉被。她伸手去堵出血的口,一按就那么不软不硬地凹下去,她苦笑着收回手在膝盖上揩了揩,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头骨那么硬,乱想。
她起身时说:你睡吧,等天亮我就上县城法院跟你离婚。
床板吱呀一声,她拉开门把铁棍扔出去,霜降的日子,门外板结的泥地发出一声闷响。风卷着闯进来,她不去管,埋头翻动那口枣红色的大箱子,拉出一件棕红的旧袄,抖开,一股寒冷的皂香溢出。她扣上扣子,往口袋里摸了摸,右边捏到一个硬块,还在。
她迈出门槛,轻手轻脚合拢门,搭上搭扣,转身踏进了漆黑中。
薄霜在秸秆上覆成一层冰壳,踩在脚下咯咯响。她疑心自己找不见那间房子,只凭一股焦灼的直觉催着脚步,直走到身子发汗,沁出的汗珠吸进衣料,擦得伤口又辣又疼。
从灰蒙蒙的土路跳下去,有一段几乎干涸的流水,她尽量往水多的地方蹲,脚陷进冰凉的软烂里。撩起衣袖,翻转手腕吹了吹那块粉粉癞癞的皮肉,捧水去浇灼痛的伤口。男人烧红火钳,叫她赶紧露出来,别搞得火钳也凉了,他说:先试试这回火候到不到。
也许他今天不会起床了。那句话不过是对着空气一说,很故意,就像有人在监视着表演一样,有人看着,你就说一句话。然后人们会说“她当时还以为他没咽气,是没办法了啊”。
冰冷的水似乎冻结了灼痛,但仅仅片刻,就变成一把细密的针,进进出出戳刺着皮肉。水边絮结出一些碎冰,她拨了拨,看着涟漪泛向水心,浅浅的水底滑过一抹幽暗的绿光。她倾着身子够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忽而,弧线从石缝中闪动出来,那是一条鱼,通体透明、轮廓散发着微光的鱼儿。
鱼儿游曳滑动,碰动了一节漂浮的树枝,接触的刹那,枯枝流逸出一簇莹白、幽绿的线条,四散到水中,像光一样消逝了。
她痴望着水心,通体沉浸在一片酥麻之中,身子一摇“嗵”地跪倒在水里,泥沙翻涌,那美丽的生灵在混沌中隐没。她痛苦地盯着那片淤黑,禁不住干嚎一声,杵进水里疯狂翻动那些石头,泥沙涌动着染浊了一大片区域,她仰头对着高空交织密布的枯枝,咳嗽似的干嚎了两下——空气颤动,有什么东西冲撞着这透明的幕布要出来,再一颤,那抹莹白的、幽绿的微光游过来,鱼儿轻快地俯身游下来,侧身扑腾着滑过了她的鼻尖,她不由得轻笑出来,肺叶里仿佛扩散着清凉的雨后空气。
她站起来,头顶浮动着小小一片流光。
晾着手臂不知走了多远,高低不平的土坯房绵延上斜坡,密而乱如交错的犬齿,她拐上了一条坡道,偏开正中那段,隐约记得那条道不少人家的狗都拴在院口。
几个月前县里的人家回来办孩子的百日宴,借用了一家的院子摆客。她记不清路,但看到院口能认出来。她胡乱拐了几处,只大概让自己朝着大坡的西边走。记得那家院子没装大门,两堵黄墙向中间折叠,接触前戛然而止,留下一个豁口,村里凑来花花绿绿的桌子从院口流泻下坡,坐在院外的人不得不倾斜着吃饭,倒掉汤水的一半。那天她忙里忙外的转着端菜摆碗,脚踝发痒心里却一阵愉悦的松懈,虽裹的严实,也太久没出门见任何活人,至少检查了脸和脖子都没有淤青。
几个老人一把拉她坐在空位上,嘴里招呼着别忙了先吃饭,她提心吊胆扒了两口白饭,悄悄转着眼睛找男人的位置,他今天心情不坏,但不一定愿意看到她放放心心坐在桌边胡吃。寻望一圈瞥见男人背对着这边,挤在一窝汉子中间灌酒划拳,脚边的水烟筒踢翻了也不管,激动得半站起来,一只脚跨在板凳上叫叫嚷嚷。
她放下心吃起来,胃里一阵咕啦啦的痉挛,她瞟着每一个菜碗,准备随时去添些热的来。一只手从左肩膀越进来,不容分说端起了那碗煮南瓜,坐在旁边的人也赶忙站起来,客气的争执着要抢过碗,最后笑笑的罢休。米饭的蒸屉就在身后,她分别询问了几位老人要不要再来一些米饭,转身勺起一勺添进碗里。米饭刚递过去,突然一碗滚烫的南瓜汤直塞到她怀里,有人轻呼,她连忙伸手去接。几滴汤水滴到大腿上,她立即察觉出有什么东西在碗底。她抬头对上一双眼睛,那眼睛直勾勾逼视着她,是一个陌生女人端住碗的那边。
她感到一股隐隐的推力,下意识拢紧了碗底的两根手指,按住那硬片夹进手心。陌生女人扭头就走,迎身走向一个包着头巾的婆婆。
有人用方言喊骂着什么,她放稳碗,心惊肉跳,不动声色把那纸条收进裤袋。不远处包头巾的嘴唾沫横飞说着什么,推搡着陌生女人转进了侧面堆柴垛的地方,女人走进去之前转脸向她看了一眼,随后两个影子在柴垛的支离裁剪下变成两块破布,彻底转不见了。
她太阳穴突突跳着,似乎可以听到血流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