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悬镜腾地站起来。
“我……我真是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他深深垂下头,眼神闪躲,嘴唇发抖,碎碎念着,“竟然都开始幻听了……肯定是太累了,对对,太累了,我得赶紧回去睡一觉……”
他猛地扭过身,踉踉跄跄往前走。却走到半路猝不及防平地摔了一跤,扑通一声跌了个狗啃泥。李悬镜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酸疼的鼻子鬼使神差回头看了薛鸣玉一眼。
薛鸣玉恰好惊讶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顿时红霞烂漫。
李悬镜迅速收回眼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在仓促之间慌不择路地跑了。
好丢人。
怎么办?他该如何是好?
她喜欢他吗?那他喜欢她吗?
喜欢的话,要如何是好?他要怎么做?要回应她吗,可万一只是一句戏言怎么办?万一她只是在捉弄他,抑或是无心之语呢?如果不喜欢——
李悬镜纷乱的思绪突然有一刹那的停滞。
他有可能不喜欢她吗?
……
他的手慢慢移到心口,用力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急促的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急切,好像里面藏着一只雏鸟迫不及待要破壳而出。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悬镜仿佛浑身都被雷电猛然一击。
好像不可能……
他喃喃低语着,缓缓向后仰倒在床上,大脑彻底空白。
*
李悬镜翌日一大早便起来坐在院子里劈柴。
其实没那么多柴要他劈,他单纯是想做点什么免得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当然,最好是坐在院子里,好叫她看见。他也好看见她。
可惜她仿佛无事发生般路过,除了微微点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忙忙给外面喊门的学生开门去了。
李悬镜不觉怨念颇深,忍不住腹诽这些孩子实在勤奋得过头,有这闲空不如在家里多睡会儿,何必来得这样早?
他一面想着,一面失魂落魄地劈柴。
就在此时,墙外的柳树上忽然精准地砸来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恰好弹了他个脑瓜。他厌烦地抬头,以为是谁家讨厌的小孩,结果竟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山楹!”
李悬镜猝然站起,柴和斧头在他脚边哗啦啦散了一地,他却顾不得了。
来人立于树梢枝头,冷淡地注视着他,眉心折出浅浅的痕,十分的不耐。他弯起指节不轻不重扣了几下树身,示意他过去。
李悬镜生怕薛鸣玉瞧见同门来找他,不敢和山楹僵持,立即飞身上树。
“你怎么来了?传送阵修好了?”他惊喜道。
山楹垂眸望着他——
鸡窝头、泥黄的脸。
他又偏过头斜睨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木柴——劈得倒是齐整利落。也不枉费这些年风里雨里都不曾落下过的剑法。可不就是比寻常人砍的柴要漂亮许多。
他眼底浮出淡淡的讥讽,哂笑不已。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山楹问,“短短数日而已,何至于沦落为凡人仆役?”他居高临下打量着李悬镜涂了姜汁的脸,终于掩不住厌恶与不齿之色。
“她敢羞辱于你?”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苍梧山的雪般,每吐一字便掉下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冰碴子。
李悬镜心一紧,“不是她!”
“与她无关,你别找她,是我自愿的,虽然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三言两语便把先前那出闹剧抖落个干净,“……我回不去,可不就只能躲着那些官兵。”
话音刚落,便听山楹不留情面道:“废物。”
“不过杀了一个人罢了,竟能让你惶恐至此!就这点本事,亏你也敢私自下山,还不速速与我回去见过师叔他们。”
“这……可否宽容些时限,待我过了今夜便走?”
李悬镜纠结不已,同他商议。
“师叔他老人家已经在诫堂等你了,你难道连师门的命令也要忤逆吗?”山楹平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思道,“你不情愿跟我回去,莫非此处有你留恋之人,以至于有家不肯归?”
李悬镜的脸色登时忽红忽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他几乎按捺不住语气的激烈,然后怏怏地一下子蔫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这就跟你走。只是我承蒙人家照顾多时,总不能不辞而别。”
他从树梢跳下,仓惶间赶去书房留下一纸信。
匆忙之中他也顾不上措辞优美,将将落下寥寥数语以表感激不尽,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封信直到傍晚才被薛鸣玉发现。
她攥着信纸看了整整一个时辰,逐字逐句地看。而后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把信凑到烛台边点着了,烧得一干二净。
骗子。
人都一声不吭地跑了,竟然还在骗她,说他是个道士。
分明她夜里提着灯找他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附近的那道阵法——从前薛鸣川专门指给她看过的。他总担心她会乱跑,哪日说不定就倒霉地一脚陷进某个隐蔽的阵法。
他肯定是回自己的山门去了,只是不肯告诉她。
修士总是这样的,总喜欢自以为是地瞒着她,到头来只叫她不快。
薛鸣玉不悦地想,为何她后来接连遇见的几人都是修士,都能修炼呢?几年前她还以为修士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世间罕见。可如今看来,分明也不少。
而这样多的人里,凭什么没有一个她呢?
这算什么?
算她倒霉吗?
时运不济,还是天命如此?
她慢慢坐了下来,脸孔透出一股可怕的沉静与专注。
不会一直这样的。
或许……或许她总有办法。
她总会有办法。
……
李悬镜在与不在,对薛鸣玉而言其实没多大不同。她就像喂了一只墙外飞来的野雀,又由着它吃了一段时日的鸟食便飞去。
她照常过了许多日。
有时路过镇上贴告示的地方,她会停下看一眼。李悬镜的那道悬赏已经越来越淡了,墨像的色泽在渐渐淡化褪去,李悬镜的模样也在她眼里慢慢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