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莲舟被她毫无遮掩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
他轻咳一声,无可奈何地答应:“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你只管躲得远远的,就像夜里那般,我不连累你。”
他说得婉转动听,若是寻常人良心恐怕已经隐隐作痛。然而薛鸣玉绝非常人。她闻言颇为满意地颔首,“理当如此。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记不住也没甚么要紧,总归腿长在她身上,出了事她必然要抛下他第一个跑的。
薛鸣玉冲他扬了扬下颌,命令道:“吃药。”
……
襄州的瘟疫在第二年开春才彻底断了祸根。
支援的粮草也在圣上的诏令下慢慢悠悠从瀛州驶进郦都。郦都位处襄州要害,有先前派来的那位陆大人坐镇,粮草经由他的手下放给底下城邑再合适不过。
“陆大人?哼!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来了这么些时日,乡邻们饿得骨头上都要挂不住皮了。他倒是坐得住,连面都不肯露。”
一只茶碗噔地一下被重重扣在桌案上,里头的茶水也摇摇晃晃洒出来些许。
这人偏过头朝地上呸了一口,骂骂咧咧的:“我看这狗官分明就是贪生怕死,不敢从城主府出来。”
“诶呦,可使不得。”店老板慌慌张张朝外面张望着,作势要捂他的嘴,“光天化日的你说这些,就不怕隔墙有耳?没听说前几日瀛州的人进城了吗?你不怕死,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你这一闹,我店里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瀛州的人来了又如何?”这人冷笑着,“先前咱们病得要死、饿得要死的时候,瀛州的人不也都躲得远远的?这般看来,合该他们怕咱们才是。”
“哦?”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夹在缝隙中响起,“那倘若你见到他们,又当如何?”
“如何?”这人若无所觉继续发着狠,“可恨我没有刀,否则必要捅他个稀巴烂!”
“好魄力!”
忽然有人不疾不徐拍了拍手掌,而后骤然从腰间掣出一把长刀掷于这壮汉跟前。他起身摘下帷帽搁在茶桌上,露出一张皎如秋月的雪白脸孔,笑意盈盈。然后神情自若地走上前。
“来,杀了我。”
他说话时语调奇异,却很动人,声音清透似珠玉。
周围当即一片哗然。
店主的脸色立时灰白。他嘴唇嚅动着,语气颤颤巍巍:“大人……大人这……”
他看看眼前一袭青绿衣衫的年轻人,又侧脸看看另一张比他还僵硬仓惶的面孔,到底是忍着惧怕勉强讨饶道:“大人,他就是犯糊涂呢。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同他一般计较……”
“诶——”
一只光洁白皙的手举起来挡在他面前,要他收声。
这位瀛州客丝毫不动怒,反而弯腰亲自从地上捡起没被接住的长刀。他爱惜地缓缓抚过刀刃,随后冷不丁将刀柄怼进壮汉手中,刀尖却径直对准自己的心口。
“长刀在手,你还等什么?”他垂眼望着他,语调抑扬顿挫。
然后往前逼近了一步,硬是让闪着寒芒的刀尖生生刺破一点光滑柔软的布料,朝里没入一寸。
握住刀柄的手在他的催促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哐啷一声,手心一松再次将刀丢下。壮汉脑门和鼻尖沁出豆大的汗珠,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
“唉——”
瀛州客垂下眼皮瞧了一眼地上的刀,于是身后立即有侍从为他捡起,双手奉于他面前。他看也不看,只是颇觉可惜地长叹一声,望着壮汉轻飘飘道:“原来你说的都是唬人的。”
“害怕的人是你,不是我。”
……
侍从深深垂首恭敬地递上帷帽,他顺手接过戴好。众人惊惧交加地偷眼觑着他,不敢正视。只是在他转身之时,不约而同避散开来,顺势为他空出一条道。
瀛州客不紧不慢从人群中离开,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城主府走去。
“离他远些。”薛鸣川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
薛鸣玉探出脖子数了数前面还有多少人排队领粮食,闻言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哦。”她语调平平,听着很不当回事的样子。
“他是个修士。”
听到这句薛鸣玉才勉强有几分兴致,“比你还厉害?”
“比我厉害。”薛鸣川坦然承认了。
他紧紧盯着薛鸣玉的眼睛,低声道:“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修士不可插手凡间因果,不可为政一方。这是大忌。修士知道,你们的圣上应当也知道。”
薛鸣川慢慢和她拉开间距,回到她身后继续排队。
“离他远些,我们不能蹚这趟浑水。”
可浑水总是流动的。
是夜,薛鸣玉在米缸中捉住两只瓮中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