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后半夜,灵堂里白亮亮的。
赶来的吊唁者渐渐地少了,大部分人守在灵堂里,小部分带帛金过来插个香就匆忙地离开。
睡眠控制堪称是刑讯的手段之一,而在场的多半人在熬夜之前就已经几天连轴转或者刚刚舟车劳顿赶来,悲伤与疲惫一同冲刷下,亲友们关于逝者生前事迹的轻声细语的聊天和僧侣朦胧的诵经一起飘在灵堂里,就像洋流浮在海里。
诸伏高明能听见自己大脑中响起塑料被捏紧又回弹的声音,眼睑也有异样感,但他的思维仍旧清晰。
他倾听他人口中的、父母的熟悉或陌生的故事,在一个个片段里,父母是他们的同学、同事、长辈、晚辈、朋友等等。对父母的画像竟然在斯人已逝之后更加丰满,他不禁为此感到羞愧。
景光坚持跪了很久,在亲戚们看他已经有些熬不住的时候,就被带到休息室去了。
要守自己和景光两个人的夜,诸伏高明想。
休息室里,雪奈侧身闭着眼睛,无意识地轻拍两个孩子的背。
两个孩子都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雪奈小声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
一位女性走进了休息室,神情疲倦。
诸伏雪奈:“什么时候了?”
“还有半个小时就两点了。”
“好。等结束了,先送孩子们回去好好歇一下,我们留一部分人帮忙收拾现场。”
第二天上午匆匆度过。正午之前,来宾按照亲疏顺序入场,主持人宣布告别式开始。
主持人介绍逝者生平,全场默哀,僧侣诵经,健太郎作为家属代表致辞。
“最后,让我们怀着敬意,最后告别遗体。”
众人站起列队。待告别式结束,前一半的人直接按照站位离开殡仪馆。
冰棺动,灵车起,出殡。今日阴。
到火葬场的路很长,漫长的窒息让很多人喘不过气;也很短,诸伏景光只是一个出神,自己就已经站在火葬场等待厅里,工作人员请健太郎伯伯和高明哥哥进去。
“来吧。”健太郎对高明说。
雪奈轻推了高明一把,“去吧。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诸伏高明知道他该去拾骨了,可是他的心开始慌了。
火葬场员工端来一个托盘,呈两双筷子、两只一次性手套。
诸伏健太郎整理袖口,右手带上手套,执筷,左手握在右手手腕上。
他看一眼高明,随即靠近炕面,在高明看不太清楚的角度,按照从脚到头的顺序,用筷子拾取较大的骨块置于骨灰盒中。骨灰盒合上,盖子与盒身迟缓地咬合在一起。
这是诸伏高明的父亲。
从刚刚开始,有什么事情就不受控制了,诸伏高明难以思考。他看见父亲的遗体,他知道骨灰盒,但要他在遗体、骨块、骨灰盒之间建立联系,显然不一般的困难,源自情感的困难。
他学着诸伏健太郎的动作,也执起筷子走向前去,但他十三岁的灵魂一边留在原地,一边被带走了视角。他的灵魂看着自己从与古往今来万亿人并不会有不同的骨灰中机械地捡去骨块,一下一下放在骨灰盒里,又看着它阖上。
诸伏高明毫无疑问是个知识面广泛、人文素养深厚且善于思考的优秀的孩子,而死亡是人生课堂的重要内容。他可以从生理、社会、民俗、哲学、法律、宗教等许多方面阐述死亡,他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学习死亡的丰富外延。
但他从不清楚死亡本身。
是的,之前无论出现多少次,总是被人类文明的各种内容遮掩的死,今天摘下面纱,就是他刚刚经手的骨灰。
诸伏高明以为自己会悲伤的,但他反而完全被摄住了心魄。
死,无关任何限定和附加的内容,就是死本身,毋须激发情感,毋须赋予意义,仅仅是基因控制的,不可直视,不可思考,不可回忆。
一股凉意从垂下的指尖径直侵入到心脏。诸伏高明隐约有个预言盘旋心底,不论是他的父母还是其他任何人刚才在那里,他获得的感受将会一致。
灵魂追上了躯体。
诸伏健太郎和诸伏高明回到等待厅,外面的人都等着他们。
最后一个目的地是公墓。墓位已经选定,墓碑还未设立。在家属筹备碑石、确定碑文的同时,待到墓地沉降稳定,再行立碑。
新鲜的花瓣围着墓地洒了一圈。高明也抓了一把,均匀地洒上去。
最后鞠躬,对逝者做最完整的告别。
离开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晚风送来即将消散的一缕花香。诸伏景光不禁停下脚步,在他人回头前连忙跟上,花香在他身边绕出复杂的轨迹。
回到高桥邸时,留在最后的亲友也即将离开了。景光和高明一个一个送上谢礼,感谢他们在这期间的帮助。
有件事情只有景光还不清楚,今晚可能就是他和哥哥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
高明已经知道自己会被长野的亲戚收养,而景光将在东京长大。离开长野是比较好的,如今杀害父母的凶手还未被捕,景光去东京更加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