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说,想告别过去、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呢?”代曜道。
提心吊胆当卧底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无意卷入各种利益纷争当中。
柏站起来,走到屋里光线昏暗处,掀开那里的帘子,露出一张躺椅,莱顿仰躺其上,双目紧闭,身上接满线路。
“所以你要把他带走立功啰?”柏道,“治安局给人洗脑的本事果然一流。”
代曜走过去:“他还活着吗?”
“活着,不过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柏道,“你不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是谁造成的吗?”
代曜:“我大概了解。”
“但那不是当事人视角。有句老话,没穿过别人的鞋,就不知道别人走过哪些路。有些事只有当事人才能说出真相。”柏走回显示屏前,从杂乱的桌子上找出几根接线。
代曜没应,他怎么知道对方会不会又趁机在他电子脑里安东西,并且以此控制他?
“随你的便。无论你忘了什么,有一点你必须记住,玄绀永远不可能害你,你要是这么不信任我们,那就没得说了。”柏想表现出无所谓,然而脸上的不快掩盖不住,冷笑一声,“忘掉过去?真是洒脱。有人告诉我一个人就算失去记忆,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根本就是胡说,我要找她算账。”
或许原主和玄绀颇有渊源,可代曜不是原主,清楚认识自我和他者的界限,才能掌握自主权、避免被道德绑架。
他占据原主身体,此外不欠对方什么。用这副身体好好活下去,就是最好的报答。
有余力的情况下,他会代为照料原主的家人。
想到这,代曜问:“池知夏在哪,你知道吗?”
“不是说要拥抱新生活吗。”柏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家小孩,自己弄丢的自己找。”
这看上去不是不知道的样子,代曜尝试缓和气氛:“我相信如果是朋友,不会置对方家人于不顾。”
柏:“这会又是朋友了,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信,不信任的人说什么都是假的。”
气性不小啊,代曜走到座椅边坐下,拿起接线连到耳后。
柏脸上的怒气消退一些,转过身冷脸敲键盘:“他现在的精神力太孱弱了,防火墙都支不起来,你接进去他撑不了多久就会死。”
代曜正要给电子脑授权,闻言连忙选了“否”:“你这是让我当杀人犯啊。”
柏:“想什么,不接他的电子脑。他存了份电子日志,我备份过了,你捡关键的看吧。”
电子日志传了过来,代曜点开访问,一幅具象化场景在他的识海展开来。
读电子日志和连接他人电子脑读取记忆不同,他不会占据任何一个人的视角,而是像以观众身份看一场遵照时间顺序发展的电影或话剧。
蓝星纪2068年,此时距离首例弹状病毒感染已经过去八年,为了进一步控制病毒蔓延,疫情防控较好的国家或地区率先立起钢铁高墙,想将感染者严格挡在守卫区之外。
但高墙能挡住大部分感染者,挡不住濒临沦陷地区的幸存者。
在更大的地区冲突爆发之前,几大守卫区开始规划接收周边地区的难民。
莱顿是那些平民中的一个,临时充当隔离区的旅馆内,他靠在窗边,从无风的晴天坐到寂静深夜。
这已经是他跟随一批难民进入隔离区的第六个星期天。这段时间,每天有机器人定时送饭、带走他们的生活垃圾。
而每隔几天,机器人还会送来棉签、试管之类的东西,采集他们的□□和皮肤样本送去检测。
他们的隔离时间要符合最严格的标准,才能被放出去,但没人告诉他们那到底是多少天,一开始说的是两周,渐渐延长到三周,后来又变成四周……
后来难民群里传出流言,说时间之所以无限延长,是因为他们这批难民中检查出了无症状感染者。
病毒变异后,可以通过空气飞沫传播,并且在不同人体内有长短不一的潜伏期,给防控增加了极大难度,谁也不知道上一秒还正常的亲友,下一秒会不会变成丧尸扑上来。
难民们忍受不了这种看不到尽头的隔离生活,纷纷组织起来,每天上午十点、下午五点,在窗边集体喊话抗议。
为了安抚他们,守卫区送了很多生活物资和娱乐设备,其中包括VR眼镜和体感衣,让他们能够登进红雨打发时间。
这时电子脑还未推广普及开来,红雨也刚刚起步,要登陆进去,一般借助非植入式设备。
难民们的注意力被短暂分散。
莱顿登进红雨晃了一圈,就再没进去过,他对虚拟世界兴趣有限,宁愿在窗边玩魔方或者拼拼图。
一日半夜,他突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哭声,听声音,似乎是个不大的孩子,离得不远,大概就在隔壁。
莱顿拉开窗户,尝试和那小男孩说话,问他为什么哭。
小男孩边哭边说他爸爸白天被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莱顿心里一沉,沉默半晌,道:“可能他先隔离完,就出去等你了。”
小男孩还没说话,又一个男人暴怒道:“他爸就是那个无症状感染者,害群之马,害我们所有人被关在这!真他妈该死!倒八辈子霉和他俩同一批进来。”
莱顿立即道:“还没得到确切消息,先别这么给人扣帽子吧。”
男人骂得更难听了,小男孩不敢再哭,第二天他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半夜他依旧哭,男人依旧骂,有人劝解,有人应和,难民群里时常有人就一个很小的事情就吵起来,人们用不同的方式纾解内心的恐惧。
再后来小男孩的房间也空了,恐慌被放入无尽的等待当中、拉伸得无限长。
偶尔众人像都累了,夜晚格外安静,莱顿只开一盏小灯,看着窗外被铁栏杆分割的夜色。
在他困意渐浓、即将睡着的时候,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传入他耳朵,将他惊醒。
有人在唱歌。
刚开始只是很轻的一声,仿佛春季初生的嫩芽,好像刚一萌发就会被强风连根拔起、不留痕迹。
莱顿伏在窗边,侧耳去听,要不是有铁栏阻挡,他几乎要将头探出去。
那日的夜风的确强劲,那歌声也真跟春日里的一株小草似的,迎着风茁壮生长。
又有骂声起来,莱顿正要开口回击,却听那歌声停顿了片刻,依旧无所畏惧地继续唱下去。
渐渐没人再骂了,甚至有人想点歌,唱歌的女孩一一应下,一首接一首,声音清越但不吵闹,似乎让无边的夜晚有了尽头。
女孩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莱顿从乡音里,听出他和那女孩来自相近地域,算是同乡。
不知道第几天,莱顿等了大半个夜晚,女孩的歌声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翻开很久不看的难民群,里面已经炸开了锅,消息跳动快如急流。
进隔离区两个月又三天后,部分达到要求的难民终于能被放出去。
莱顿望一眼窗子,希望那女孩此刻也看到了这个好消息。
他有一点维修技能,进守卫区后被安排去帮忙组装无人机。因为要点对点投送物资,对无人机的使用需求暴涨。
他投入繁重工作中,夜晚再没有失过眠,偶尔忙累间隙,听到有人外放音乐,猛地一下把他拉回还在隔离区旅馆的夜晚。
然后莱顿会想,他在别处听过更动人的歌声,宛如天籁。遗憾的是他没有把那歌声留住。
一次采买日用品,莱顿抄了条近路,经过一家破旧小酒馆时,被里面传出的音乐声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