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槊并不知道丹红脑海中想的是医馆里的那碗药,他甫一接触到丹红的目光,立刻道:“我母亲身体不好,睡觉眠浅。我家唯两间住房,只能将你暂时安置在这里,并非有意唐突。”
丹红:?
她环顾四周,随后慢慢歪头,朝王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不打自招。
恐怕是这家伙满脑子都只有这一个念头,并且不知道打过多少遍腹稿,才能在一接触到她带着质疑的目光时脱口而出。
也许是梦魇一场,那些激烈的情绪在梦中爆发过一轮后,醒来的丹红只余留下病中的疲惫。
她喝完药没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
等王槊给刘珠送完药,收拾好药炉回房间时,丹红已经靠在新换的干净枕巾上睡着了。
他站在床头,凝视着丹红平静的睡颜,许久许久以后,嘴角微微弯起。
这是王槊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半夜,丹红醒了一次。
她时常在夫人房里守夜,这是夫人对她的宠信,不过久而久之,丹红就养成无事也会在半夜醒一次的习惯。
醒来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她还有点不习惯。
夫人房里是总会备一盏罩上深布的夜灯,牢里则因时有审讯常常点着烛火,流放途中也有篝火驱逐野兽,她半夜醒来时,少有眼前黑黢黢一片的时候。
大约是黑暗放大了人心的恐惧,丹红下意识在旁边摸索,柔软的指腹触摸到一片粗糙的温热皮肤后,像摸到火星子一样迅速抽回。
王槊,就睡在她旁边?
丹红一下子吓清醒,再睡不着。
她坐直,冲着眼前黑漆漆一片说:“王槊?”
过了一会儿,一声带着几分鼻音的含糊“嗯”应答出来。
丹红清清脑子,再琢磨几番遣词用句,而后笑着说:“我迷迷糊糊翻身的时候碰到你的手,吓了一跳。真的是你那就没事了。我还没跟人共处一室睡觉过呢。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又过了好一阵,丹红听见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王槊似乎拖拽着什么东西远去,声音大概停留在丹红一尺开外的地方。
然后她听见王槊说:“抱歉,我明天把柴房收拾收拾。今晚请先将就一下。”
丹红放心躺下了。
她当然不会觉得王槊是要她去睡柴房。
一夜好眠。
丹红受夫人宠信那三年,日日睡得软罗棉铺,被关进牢里后好几天没能睡着觉,再经过这么多天的奔波,现在给她一张床,她就能睡得踏踏实实。
她和王槊醒过来的时间差不多。
王槊看到她醒过来还有些惊讶,毕竟他的记忆里,丹红还是那个四五岁赖在父母膝下睡到日上三竿的小丫头。
他经常要站在丹红窗下许久,才能等到她推开窗子,朝自己丢一样东西。
也许是她昨日捡到的石头,又可能是她母亲为她织的平安结,抑或是她自己绣的歪七八扭的“花儿”,甚至可能是他昨日送给丹红的东西。
总之,就是随手丢的小玩意,王槊却像是接到稀世珍宝一样,欢天喜地揣到衣服内衬上缝的口袋里,眼巴巴等着睡醒的丹红出来拉他去玩。
丹红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玩心。
不过那时候有些力气的王槊常常要帮刘珠下地干活,他们孤儿寡母,倘若不玩命的干,恐怕连米汤都喝不上。
王槊回忆着过去,垂眸时神色惆怅。
这样的神情当然逃不过丹红的眼睛。
她起床整理完床铺,随后一边梳理自己的长发,一边说:“我在人家家里干活,常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张罗着早饭,帮主人梳洗,等主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离开后,才能和姐妹们去吃一口残羹冷炙。”
倒也没那么惨。
不过是欺负王槊不清楚里边的内情。
王槊没说什么,只沉默着收拾自己的铺盖——晚点他还要去收拾柴房。
丹红也不指望木讷呆板的王槊突然开窍,反正她知道自己说的话王槊都会听进去,重逢到现在不过一日,她便对王槊有如此自信。
梳洗完以后,丹红来回摆弄着自己身上这件脏衣服。
已经穿着它睡了一宿,这身衣服陪她熬过牢狱之灾,趟过千山万水,枕过冰天雪地,现在自己已经像个人了,这身衣服不要也罢。
王槊当然接收到丹红这个动作传达给他的讯息。
他将铺盖暂是放回柜顶后,犹豫片刻,说:“不如你先换上我娘年轻时候的衣服?都是洗干净存放妥当的。”
丹红欣然接受。
同时她又发现王槊的一个小特点。
像话痨,又不像话痨。
发现这一点的丹红一个人悄悄笑起来。
没想到她记忆里最讨厌、最贫瘠的故地,还有这样一个有趣的家伙。
不过这点发现趣味的快乐,在瞧见王槊抱来的旧衣服后,垮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