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桃花，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家人对我不重视，随意取了个名字，有个称呼就行，和小狗叫旺财、小猫叫来福没多大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阿猫阿狗的名字都还有个好寓意，我的呢？旺桃花？我想不明白。

每次别人叫我名字都很想找个洞钻进去，如若名字有什么好寓意，或是寄予家人期待，又或是找人算过的，我好歹能有个说辞，幸福满满地解释，可是，没有，这只是个称呼，方便他们和阿猫阿狗区分。

家里养孩子全不用心，没饿死便是对你很好了，更别提送你去读书，那可是天大的恩赐。

他们总说生在这样的家里便是三生有幸，你现在父母双全，祖父母、外祖父母也健在，更还有叔伯姑婶等，一大家子人都疼爱你，怎么还不知足，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倒是想知足，可脚踩破鞋，袖短半截，面黄肌瘦，发如枯草，我，该知什么足？念什么恩啊？

你呀，你呀，难怪家人不喜，父母谋生何等不易，你却挑三拣四，想当年，他们可是连书都没得读，饿得吃野菜，你现如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学会攀比了？半点不体谅家人！

噢，原来我还是个爱好攀比的人，也确实，桃花吗，春日里可不得与百花争艳，但是，我有吗？即便有，我的要求过分吗？

千错万错都怪我生在这里，为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可是我能选择我的出生吗？你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桃花站在池塘边，脑海里天人交战，表面却呆愣愣，经过的人看了也只说莫不是痴了，章家小子魂又丢了，也是，那样的人家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随即摇摇脑袋径直走了过去。

章家村里有户人家远近闻名，天天吵吵闹闹，要是哪天家里不吵不闹绝对是喝酒睡着了。章老头子嗜酒如命，每天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

章老婆子凡事不挂心上，逆来顺受，缺东少西只管朝远嫁的女儿开口，至于以前不让女儿读书这事倒是绝口不提，被老头子骂了也只顾朝儿子撒气，半点不敢阴阳怪气，只恨自己没伺候好老头子，弄得朝她生气。

章家老二，也就是桃花的爸爸，大姐远嫁，念着旧情也会帮衬一二，但是自己却也没什么大志，和老妈一样，只好几张牌，平时在家啥也不做，全丢给老婆，老妈骂几句就骂几句，毕竟是自己的妈，而且还有老婆呢，自己横竖都是管家的，再不舒服骂几句老婆便是了。

至于桃花，是他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没福气，还没落地便掉了，在章老二的心里，到底是个小子，有了后，这人生大事就算完成了，便只顾胡天胡地。

养孩子嘛，有口饭吃就成，哪那么娇气，精细养着不是穷苦家人的做法。

而章老二的老婆，便是头老黄牛，一家子好吃懒做，只靠她辛勤地劳作，家不和心不齐，啥事也难做，养孩子有心无力。

每每巴掌扇过来，抹了泪又继续过日子，不是没反抗过，但有什么用，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这孩子也只怕养不活。

人都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也罢，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把桃花养活也算够了。

可怜的章老二家的，连孩子的名字都不能自己取，章老婆子一口定音，她张了张口，有谁听她的，就这样桃花桃花的叫，她只庆幸是个儿子，不用像她一样受女人的苦。

桃花是独生子，因为章老二家的生孩子坏了身子，营养跟不上，临产前还在地里干活，便再也怀不上了，不然按他们的说法，得生几个，家里再多个劳力才好。

可惜桃花体弱多病，心思沉重，不为家人所喜，这独苗苗也成了田间草。

不过，在这样的人家，哪怕是天上的神仙去了也是草芥一般，哪里是会疼孩子的。

“桃花——回家吃饭了——”

池塘对面声如洪钟，章老头子站在门口高声喊桃花回去吃饭，声音大得水上的野鸭都给惊走了，别人听了见怪不怪，就他家吃个饭像闹灾荒一样，心脏不好的都得吓犯病。

桃花回道:“来了。”

可惜声音小，章老头子没听见便继续喊，桃花大了也害臊，伴着喊声一路小跑，直到桃花出现在章老头子视线中喊声才停止，可见周边邻里得多不待见这一家。

饭桌上章老头子边倒酒边说:“不知道要吃饭了吗？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溜出去，外面就那么好，有什么东西勾着你呢？”

桃花埋头吞饭，抬眼看着桌上的萝卜青菜，半点食欲也无，可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说也没用，还会引来一番争吵，便什么也不说，心里想着，总有一天，得走到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离他们远远的。

桃花性格沉闷，生活拮据，没有朋友，但成绩却十分优秀，左邻右舍哪个不是天天辅导孩子，偏他家啥也不管，家里也不安宁，孩子却像来报恩似的，回回考得好，这事真是越说越戳心窝子。

吃完饭，桃花凑到章老二跟前，小声说要交资料费，章老二赢了钱心情正好，爽快地给了钱，末了还不忘摆严父的谱，说:“桃花，你要好好读书，我告诉你，你要考不上就别读了，出去打工，我可没钱继续给你复读，你看看别人，书没读多少，出去上班还给家里盖了房子，你呢，这么大了还在花我的钱。”

桃花心里烦闷，嘴上称是，他知道自己是拖累，花了他们的钱，以后都得还。

有时也会羡慕，怎么别人父母就那么关心孩子呢。他也渴望父母的关爱，可每次回应的都是谩骂和羞辱，久而久之，便压下一切躁动，成为一潭死水。

作为一个读过书的人，他有一定的分析判断能力，桃花知道，自己从身体到心理都不算标准意义上的健康，但他也才十几岁，又没有人引导，不知道该怎么办，便越来越喜欢发呆，喜欢一个人在脑海里自言自语。

桃花在被子里蜷缩着，小小的一团，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那里睡了个人。

梦里他还是小孩子，听妈妈说小时候他很受人喜欢，大家很疼他，给他买好看的衣服，好吃的零食，他也不像现在，还会说好听的话逗大人发笑，可真好啊！

第二天一早，桃花随母亲上街采买，母亲想着还是得买点肉，这孩子太瘦，脸也蜡黄，衣服短了也得买，还有鞋子，儿子的脚又长了，得换双大点的，幸好前几天做工发了钱，章老二家的在心里盘算着，默默地往前走，桃花亦步亦趋。

母亲看了他穿上新衣新鞋的样子，又提起他小时候，母亲格外爱提，说他那时候多么可爱，多么幸福，那些全是桃花没有记忆之前发生的事情，桃花每次也听得津津有味，好似这样就会忘记生活中的烦恼，他的出生是被家庭期待的。

母子俩大包小包，人还未到，隔着老远又听见了章老头子的叫骂声，原来是又喝了酒，在那里骂骂咧咧。

母子俩沉默着进了门，章老二歪在躺椅上，对着二人说:“又上街了？”

桃花心里嘀咕，哪来的“又”？

章老二家的早已了然，先掏出给章老二买的袜子，再说:“没给他花多少，孩子大了，总得捯饬捯饬，不然让人笑话，你瞧，多精神啊！”

章老二听了心里别扭，说:“我们那时候鞋都没得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现在多好啊，还怕人笑话，我看啊，他就是爱和别人攀比。”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桃花听了反驳道:“我没有，你只知道冤枉我。”

章老二听了心里不得劲，说:“现在还说不得你了是吗？我那时候书都没得读，白天上学，放了学回家自己提个笼子去捉泥鳅，自己挣零花钱，你呢，每个月我还给你零花钱，怎么，现在说不得你了，是老子求着你上学吗？”

章老二家的看局势不对，立刻站到桃花的对立面批评他，“桃花，爸爸说几句怎么了，爸爸多么辛苦你不知道吗？”

桃花沉默，章老二又继续他的长篇大论，类似的场景在章家上演了无数次。

桃花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将他视作家庭的掠夺者。

这边章老婆子在和女儿打电话。

章大姐自和丈夫外出谋生后甚少回来，章大姐在外闯荡多年，早已不似在家做女儿时怕事和浅薄，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也有很大变化，不再奢求母亲贴心，尽自己的责任，问心无愧就好，但到底是个心软的。

“老大，你看你现在多舒服，两个女儿都已有了着落，家里家外，事事想在你前头，都给你争气呢。”

“是啊，当初人都笑话我生了俩丫头，我不觉得女孩子有什么不好，有的人家说生了丫头做事都没动力，我感觉那就是偷懒的借口，难道自己不活了吗？人活着难道只为孩子？活着就得争口气。”章大姐在电话那头边清点货物边说道。

“对呀，人活一辈子，不能不想自己，哎，老大，我最近和几个老伙伴一起打牌，赵老太她儿子给她买了部智能手机，那一拿出手，大家伙儿牌都不打了，都把脑袋凑过去看，妈年纪这么大了，还没过用这高级玩意儿呢……”

章大姐听了心里门儿清，停下记录的笔，笔尖在夹板上一点一点，说道:“嗨，我知道了，妈，刚好最近我换了手机，你要不勉强就把我之前那个给你用吧。”

“哎呦，不勉强，妈这把年纪了能见识到那都是上辈子积福，这女儿啊，就是贴心……”章老婆子在电话那头笑开了花。

章大姐神色自若，人是得为自己想，但也不能只为自己想。

看着眼前的货物，章大姐喜笑颜开，刚刚那都不算什么，把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小家顾好才是最重要的。

短暂的假期匆匆过去，桃花收拾好行囊出发去学校。客车启动，桃花靠在窗前，看着后方的家一点点变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桃花安静地坐着发呆，天气渐热，车辆行驶时还有风吹进来，现在停着倒有些热了，不一会儿后背浸出汗来。

最后排坐了一位大妈，热得有些不耐烦，吵着说怎么还不走，见司机没有理她，便大声吵嚷起来，售票员见状立刻上前解释，说道:“每天都会在这里停上一会儿的，马上就走。”

又说:“你应该常坐小汽车吧？不然应该知道的，我们马上就走了，别急。”

不知哪句话惹到了大妈，大妈更是气愤，大声呵斥着司机，说快走。

司机感觉碰上了硬茬，也不再继续等待，随手将烟头向地上一丢，一脸不虞地走到驾驶座启动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