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背影消失,陈诩才终于动了动,抬头朝外看了眼。
他没说话,不一会低头将手背放到水流下。快十一月的深秋,水温跟天气一样凉。
冲了不知道多久,整只手被冻得有点僵硬,皮肤上的那股烧灼的疼痛散去。他关上水龙头,挤了点牙膏涂上。
陈诩没立刻从卫生间出去。他走到里面那堵墙那拉开小窗,摸出根烟。
“咔嚓。”
打火机扔进垃圾桶,他捏着那根烟,看外头那只长大了些的小花狗。
不知道哪家养的,或许是巷子里的大家一同养的。皮毛不算干净,但身上有肉。
陈诩叹出口很长的白雾。他心里门清,自始至终跟哑巴没关系,他自己的问题。
像只随处应激的炸毛的猫。自个小时候过得不好有心理阴影,拿别人发泄算什么个事?
跟那些七彩头又有什么区别。
周见山应该对他感到失望,应该与冯兰一样对着他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态。
或者像陈铭生那样开着红色皮卡,明知家中无人,依旧将他装着口算册的书包,自己叠好怕占位置,实际在空间很大的皮卡里根本占不了多少位置的校服外套。
掉出来的被老师画了朵小红花的乘法口诀表,脱下的潮湿的鞋子,连同陈诩这个人。
都一起,完全地丢弃在大门紧锁的外公家门口。
三年级,他的个头还不算高,被养得不是很好。与同龄同学相比,他要更加瘦小。订校服时尺码是班里倒数第二小。
第一小是个跳级生,比陈诩小两岁。小小年纪戴副眼镜,笑容不多,书包重,总是朝地上看。
陈诩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陈铭生和冯兰吵完架之后就这样,火气迁徙到他的身上,熟练,因为不会产生任何后果。被丢下车的陈诩也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他站门口拎着自己的一堆东西,身后板板正正背着自己的书包。那辆什么都不剩下的红色皮卡从车尾管喷着黑灰的气体,车身喘着咳着离去了。
他在那站了挺久,站不住了就靠在一辆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生锈三轮车上歇脚。
之后到小院的台阶上坐着。也坐了很久,门旁边不远是一个许久未到的垃圾桶。
一直到天色慢慢暗下去,陈诩都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脚边只有被他重新整理好的行李。
他经历着最漫长的等待,问不到,寻不到,触不到。只是被扔掉。
只是在报复,而他是祭品。陈铭生在报复,冯兰在报复,外公更是在报复。长大点后的陈诩心想真是草了,老子他妈他爹的招谁惹谁了?
等陈诩再开门,鼻尖闻到股油润的香味。周见山蹲在门口,门帘用绳子席上,袖子朝胳膊肘捋半截。
正拿着铲子在锅里翻动。
他站那看了会,走到门边,见锅里有两个完整的煎蛋。表皮金黄,翘起脆脆的酥边。
周见山听到声音抬了下头,看见他后眉眼舒展开来,朝他笑了一下。
陈诩靠着墙,垂眸看哑巴,没说话。
锅还热,周见山又低下头,用铲子扒拉,大概是怕糊底。
这么看了会,在油脂滋滋啦啦的声音里,陈诩才很突兀地问一句:“你怎么不讨厌我呢?”
说是问也不对,不是询问的语气。陈诩:“你不觉得我有时候挺无理取闹么,不是突然锤你两拳头就是把你嘴唇咬出血。跟狗似的。”
周见山蹲那翻鸡蛋。
“煎个蛋我都能让烫着,”陈诩:“什么都干不成,要不就是突然摆那个臭得要死的驴脸,阴晴不定随时翻脸。”
他絮叨念:“鲁莽冒失马虎,还瘸,以后得更瘸。说不定工作都找不到,你跟着我大概率以后饿死,你哑我瘸没钱。”
“现在要走我不怪你,趁着我还没问你要房租。”他看着周见山的后脑勺,和那只在锅里停下动作的手。
陈诩很短促地蹙了下眉,空气安静数秒,他才接着朝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是一块石头。等以后我离不开你了你再想走,我就他妈的揍死你。”
哑巴终于被激怒了。放下锅铲,人站起来。
陈诩心说来吧打一架,
结果周见山只是从下而上地抱住了他,胸膛贴着胸膛,腿根贴着腿根。
像两棵枝干生长在一起的树。陈诩闭上眼,胳膊在对方背后收束。
掌心抚过那片脊背,就像此刻自己头颅后正轻柔抚过的那只手。
他想,应该不会有比这再用力的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