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实在太好辨认。
虚浮,无力,听着响亮但仿佛只有前脚掌在使劲,根本踩不实地面。
就算没有听声辨人的技术,弗雷泽也能料到跟来的是哪位。
“等等、你们……站住!”
一串呼唤里三次变换语气,调整音量,最后果然恢复他听得最多,也是最无感的腔调。
仿佛是在对虫蚁尘埃说话,宣告自己低头时的恩慈与强大。
若是在首都家中,在生父与那些官僚的面前,一无是处的学者弗雷泽会很乐意陪对方演一下。
可惜,他如今是死而复生的弗雷泽,是斯卡蒂管辖区的领事,未来将代表本地政权与其余辖区或组织交涉。
这里面可不包括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杂鱼。
但出于对愚蠢血亲的最后一丝怜悯,九成是恶意的那种,他仍放缓脚步,故意让人绕到他跟前,好看清他的模样。
银发于灯下闪耀光泽,紫眸因不再低头而向所有看客大方展示,炫美如同宝石。
他今时的形象颠覆了一直以来的灰暗面貌,昂扬且瞩目。
气质虽天壤之别,可人的脸无法突然改变。
所以哪怕一年到头鲜少见面,碰上了也从不正眼相看,伊诺克也瞬间认了出来。
“果然是你,弗雷泽,你——”
“如果你是想说‘你怎么会在这’的老掉牙台词,那我可真的要为你的滞后扼腕了,大我一个月的弟弟,伊诺克·普莱德阁下。”弗雷泽右手按住前襟,不疾不徐截下话头。
“住嘴、我——”
“‘我才没认你是我家的一员’、‘我没有你这种贱种哥哥’,还是‘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今天的你想选里面的哪一句呢?”弗雷泽笑语盈盈,继续拦话。
他语调散漫却不容插嘴,如一盆冷却剂冻结了红发男人的出声念头。
这场口舌之争,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公平可言。
因为辩手弗雷泽对伊诺克的了解程度是碾压级别的超越。
常年蛰伏,善于伪装,能够抽离虚假身份旁观,他连草包的一片皮屑构成都知根知底。
而对方被斩断外界联系,甚至还不知道他在首都已因爆炸‘死亡’。
这个可怜的小草包更想不到,凶手就是他一直视为榜样的父母。
“你这叛徒!原来是你一早就跟他们里外勾结,不识好歹的家伙!”
愤怒的普莱德家次子终于又找回声音。
像杠杆找到支点出言叱责,伊诺克的腰杆也挺直几分,他都不畏惧旁边带笑看戏的苏罗了。
作为长子,弗雷泽给足风度,他对狂吠的弟弟摆动食指,啧啧反问道。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弟弟。首先,你与我什么时候成了一家人?你的母亲何时把我认作亲人,你的父亲他——有将我视为儿子吗?”
满腹恶言的伊诺克顿时哑火。
父亲怎么对待弗雷泽,他当然知道,并且从小就理所当然地看着。
这其中还有他母亲的功劳。
母亲莫娜日复一日笃定地向他解释,只有他才是普莱德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只有他是父亲唯一认可的子嗣,是家族新一代的骄傲。
可是,他被踢下这个位置了。
非常随便,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踢开了。
“其次,弟弟啊。”
念着故意恶心人的称呼,弗雷泽上前两步,他过于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瞳让此时的伊诺克动弹不得,心一阵剧烈收缩。
“趁今天正好遇到你,我就专门解释清楚吧,我这次来呢,才不是为了正义、荣耀或是自尊心这么陈腔滥调的虚无东西。”
大概是为提前打补丁,他拍手歪头一笑。
“啊,不过有一件是跟你有关的。那就是——像你换掉我一样,我要来换掉你。”
红发枯萎的脑袋早已不堪思考的重负,伊诺克一脸愕然,就剩眼耳为他继续接收外界刺激。
对当下的他而言,刺激是弗雷泽搂住魔鬼苏罗的腰,没被拒绝的画面。
这人甚至露出心满意足笑容说道。
“现在,我终于换回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个‘位置’……
伊诺克无言地瞪大双眼,被贱种兄长算计的屈辱变成被一对阴险璧人谋害的恼怒。
但他没有等到下一次爆发的时间。
被弗雷泽当成损人颜面的道具,苏罗狡狯地咧嘴一笑,双手反客为主。
他揽住胆敢利用他的人,右手强硬掰过对方的脸。
“换是可以,不过嘛——能否留下来就得看你的本事了。目前为止,你还只有这张脸让我看得顺眼。”
他直接捏红了弗雷泽·普莱德的两颊,看得另一名普莱德肉痛。
“死人不会说话,你想连舌头最后都不能跟你一起下葬吗?”
下巴被捏住固定,眼睛亦只能望向一处,感受着挤压皮肉的强横力道,弗雷泽很快由惊愕转为欢喜。
他以弱于反抗的程度蹭动,讨好地去依偎青年的手心。
“一个吻换取一个死亡的灵魂,若交易的一方是您,鄙人甘之如饴。”他低喃着微顿,脸上又添了一层狂热神采,“您若想让谁跟我一起下葬,我也会不负隆恩,使命必达。哪怕……要我毁灭这个世界。”
疯子。
轮到自己旁观,脑中空空的伊诺克对兄长的真面目只有这一个形容。
他曾断言爱|欲是火。
危险却摄魄的火引诱着人类靠近,施舍温暖又残酷地将他们灼伤。
但那仅限于团在壁炉里的一簇火丛,加点柴便旺盛发亮,洒上水就冒烟熄灭。
弗雷泽心中燃烧的,是会满遍山林,焚尽湖泊的失序野火。
寻常人根本没有与之共舞,将其驯服的可能,光是远望就让人触目惊心,哪还敢伸手——
“啪。”
伸手一拍脑门,不轻不重地制造响声,如同某种宽宏警告。
对弗雷泽做出此举,苏罗没撤掉捏握人家下颚的手。
“我确实可以咬掉你的舌头。”
他靠近,近到再抬头就能接吻或撞断男人的鼻梁,平稳鼻息轻拂对方唇角,如缠绵般私密。
然而他口中淌出的话语,只有统摄其余声音,否定一切妄言的韵调。
“但你说,要为我毁掉世界?真是痴心妄想,你以为你是什么狗血桥段里的主人公吗?一句话论断除你以外的蠢货生死,终结整个故事。”
如此振振有词,差点让人误以为他是为小人物的公义发声,反对‘故事’的狭隘了。
果然,他的意图从来都清楚地写在面上。
就怕别人蠢到读不懂,还要他大发慈悲再额外加一句——
“你们给我记住了,无论终结的世界还是故事,这个的决定权,在我。”
死寂空间内,唯有两道同时停滞,好似向后瑟缩一步的呼吸声接应。
看见火,无论人还是动物都会下意识地怯退。
或许,第一个出现在他们祖先眼前的焰光,就已埋下了畏惧的种子。
诞自雷电劈向巨石的火星,生于地壳深处爆发的岩浆,不同级别的炽热在根源上就与他们能控制把玩的火苗相异。
它当然也可以为人所用,也乐意借此多一条分路扩张领域,延长存在时间。
前提是,妄图取得它的人得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终将被其反噬,变为它诸多燃料之一,被灼烧殆尽的准备。
差点沦为‘烧伤’的一员,弗雷泽最先缓神。
他收回抚在对方腰间的手,五指摩挲,悄悄地留恋。
随后,他压制着有些变调的声音,狂喜又本分地回道。
“遵命。您的教诲,在下……没齿难忘。”
同时松开男人的脸,苏罗又翘起脑袋,双手搭在背后。
“跟上吧,弗雷泽领事,今天以后有你忙的呢。”
遵循说词的起承转合,他转身阔步走开,语气也变得友善起来。
“还有莫奇,带上你的新搭档去收拾一下,凌晨两点你这组要送重要物资出境。”
“记住了,是重要物资,不是能允许你悄悄偷拿的馅饼。要是中途出了差池,我拿你试问。”
重要的事强调两遍,偷摸跟来的莫奇从伊诺克身后闪出,立正敬礼。
他腮帮子鼓起,夸张得像塞了两个榴弹。
这小子果然溜进后厨连吃带拿够了才来凑热闹。
“唔唔唔、收到!师父!”
莫奇大口咽下食物接话。
他声音清亮,脆生生的富有感染力,却让搭档身子一抖,出窍的心神摔回体内。
无形一摔带给伊诺克的打击惨重,他晚饭几乎没碰,全进了莫奇肚子。
午后躺床里提前补觉,他也合不上眼。
见到弗雷泽的那一刻起,他世界的裂缝翻倍增加。
看谁都像是骗子,看什么都是虚假,短短四天糟糕的边境下等兵生活像一群看不见的食肉虫,将他啃噬得体无完肤。
“喂,诺克!诺克你在吗?”
他眼里的牢门被人敲响,保持两下一次的节奏,但他闭着眼装睡,不愿理会。
反正对方又看不见里面,也没有读心术。
“我知道你还没睡啦,我闻得出来的!你现在味道又酸又臭还苦苦的!你是快哭了吗?还是尿裤子了?”
伊诺克:“……”
心中暗骂一声,伊诺克翻身用力踩下地,到门口只拉开一条缝。
“还没到集合时间,你找我干吗。”
话刚出口,他自己就先吓了一跳。
在全是卑贱庶民的哨站呆久了,哪怕实际没接触多少人,他的说话方式竟然也被他们篡改。
不,这只是因为他没必要跟厌恶的人虚情假意罢了。
“嘿嘿。”
门缝外,莫奇窃笑两声,两颗眼珠左右扫动着,神情活似一只偷吃的浣熊。
而他把一块油布包着的东西塞进搭档手里。
“这本来是明天早上的点心,他们今晚提前做好,我就先去给我们领来啦。”
这么说着的他嘴里呼出浓郁的奶酪味,想必他‘提前领取’时又吃了不少,连牙齿都被染成了淡黄色。
手捧暖烘烘的柔软方块,伊诺克一时无措,但不解更甚。
“你为什么要给我。”他脱口而出问。
现在的他既不是中央一军的少校,也不是光鲜亮丽的伊诺克阁下。
白天他被异母胞兄取笑的场景,估计早已传遍整座哨站,传进全北军人的耳朵里了。
“哎?”莫奇眨着大眼,“你晚餐不是没吃吗?现在肚子肯定饿了吧。”
门后的人张了张嘴,不知在跟什么置气,拧眉又追问道。
“就因为这个?”
能辨析人的气味体征,却读不懂刨根问底的用意,莫奇搔搔后脑勺,试探性地说。
“呃——还有上次我不是早餐把你的一份吃了嘛,喏,我还给你。你别生我气哈,咱俩以后是搭档呢,这次是我们第一次出任务,请多多关照啦!”
闻言伊诺克神色微微一松。
是了。
因为凌晨他们要一起出行,这个傻憨无知的家伙想他帮忙,免得出错后担责,所以才用自己觉得很稀罕的食物收买他。
一文不值,粗制滥造,甚至还是从后厨借来的贿|赂物。
他往大衣口袋一塞,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