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来得突然,内容也出乎意料,季宇飞思索片刻才给出个人见解。
“依在下看,还是要结合现状判断。”
“如果形式困难到我们都自身难保,收留他反而可能伤人又害己,吃力不讨好。当然,出于人道主义,我自己是想尽量帮扶一下。”
说完他开始感到紧张,眼巴巴地望向办公桌,最后试探性地问道。
“您会怎么做?”
对方挑高了眉毛,冲他绽开一个势在必得笑。
“收了。”
毫不迟疑的答复,一如那张不见半分顾虑之色的脸庞,果断到令季宇飞心神为之一夺,头晕目眩。
大抵是喜欢看到他痴傻发愣的洋相,青年向前靠了靠,双手撑住笑脸,又慷慨地补充两句解释。
“在我这里,不存在没用的人。”
“哪怕他只有自身的存在令我发笑这一点意义,我也允许他站在我眼前。”
仍旧是让旁人咋舌,直呼他妄自尊大的发言。
可那话音投入耳朵这道深井,激起余味悠长,久久不散的潮声。
季宇飞抓紧扶手,三次用力地调整呼吸,这才勉强回归原状。
最终他低下头,心悦诚服道。
“您的器量,在下果然望尘莫及。”
正因明白自身的局限,他们大多数人都会考虑合适与否,透过条条框框来取舍。
偶尔也会出现博爱的圣贤,会将无私的虚愿置于现实的实底之上。
虽是好心,却往往更易滋生事端,乃至让身边人不得善终。
而他的小少爷苏罗,坚信且定会让自己抵达无限,所以从不拘束目光。
只要是说出口的,那就绝对会做到。
无关冗杂的个体情感,是位于更高层次的抉择。
拥有如此心境,他更不可能会为另一个真正的苏洛分神忧虑。
通过今天的对话确定这两件事,季宇飞借故走开,连连擦拭手心、后颈的汗。
冒汗并非出于畏惧。
他好像一个苦苦追逐着太阳的痴人,离得越近就越感到差距极大,也被炙烤得浑身火烫。
可是,停不下来。
从阴霾遮天,诡影横行的世界跑出来的他知道,只有不断追随着太阳的脚步,他才能继续欣赏着永不落日的盛景,才能让自己的血肉多一点蒸发,融入那令他神往的光辉里。
热意于体内奔腾,许久不见消退,所以当房门被敲响时,季宇飞还是带着泛红的脸颊去迎接。
这次的访客是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海勒姆带着一份包裹严实的文件登场,他贯彻精悍的寡言作风,说了一句‘请您过目’便行礼告退。
还没拆封壳苏罗就知道,这是他见面第一天就派给对方的任务反馈。
基于老兵巴兹的奇遇,用那少得可怜的线索寻找一个神秘的恩人。
飞快阅览完前半部分,苏罗少见地紧紧皱眉。
以为是有什么难事,季宇飞主动上前为他分忧,可是一一查看下来,参谋长也摸不着头脑。
“这些,都是近代——不,是从帝国解体时开始的事故报道啊?”
地震,海啸,飓风,楼梯坍塌……
摘取的事故种类各不相同,规模大小不一,死伤程度也没有特别的共同点。
并且,他们看起来完全没有联系。
“不,还是有的。”
阅读速度快几倍,已经翻到后半册的苏罗摊平文件,亮出专门裁剪出来的照片。
有失事现场的,也有事后的幸存者采访,还是和前半部分一样毫无共同点。
才过几分钟,季宇飞看得眼睛酸痛,五官都快皱在一起了。
如果这是‘快来找茬’的游戏,那根本就是找茬级别的难度,甚至还欠揍地不给提示。
“提示这不就来了么。”
似羽毛挠痒的笑声入耳,季宇飞才惊觉自己抱怨出声。
他慌乱又惭愧地低头,见对方一根指头按住什么东西,放桌面推向他。
颜色暗淡的旧纽扣,同心圆的纹路中间刻着一个奇异符号。
此刻的它,不仅出现在纽扣上。
幸存者外套上的划痕,倒塌房屋的组成的线条,气象云图上卷动的云流……
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的它成了一个固定点,将所有毫无关联的图画,也即情景串起,让人不禁质疑它的真假。
它就像晕在镜面上的薄雾,无形无体却无处不在。
突如其来地现身,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宛如一扇通往梦境的大门。
椭圆形的边框,装饰极尽奢华,浮雕的形状更是世间难见的精巧富丽。
硬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一本杂烩记录手册。
所有的传说,所有的历史,以及流传在每段时域长线上的文明都被精挑细选地摘出一节,像闪闪发光,最耀眼的珠宝镶嵌进去。
无论见到多少次,默文上将都会为之仰头久驻,两只眼睛慌里慌张地扫动,怎么也看不过来。
虽说这才是他第三次见,而且前两次他根本没靠近。
这是一扇不知何时出现在普莱德家宅,也即血红王曾经的宫殿地下的密门。
“时间快到了,默文,随我一同进去吧。”
正前方,他的直属上司奥古斯·普莱德大元帅低声提醒道。
皱纹和开始发白的红发彰显着这位元帅的阅历,然他目光矍铄,气势凛然,让他看着要比实际年轻十岁不止。
怀着敬意和惧意,默文匆匆点头,跟在对方后面。
同一时刻,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向内打开。
里面展现的一切,无一不在颠覆现代人默文的三观。
全部,都是书。
墙为书,地为书,连固定烛台的空隙都是书与木板隔出来的夹缝。
这些毫无保护的书使整个空间看着就像危险燃料库,随时都有失火的风险。
一步不停地走着,惶恐的上将发现更诡异的事。
那些烛火虽然跃动着,可好像没有温度。
不,不对,是这里太冷了。
冷到他口中呼出白雾,脚趾发麻刺痛,厚厚的制服完全挡不住刺骨寒意,比在北境的斯卡蒂难捱数倍。
他算是想通了,为什么普莱德元帅深夜通知他来时要他多穿点。
踏着地面流动的冷雾,他最终跟对方抵达最深处。
无法适应的寒意蚕食理智,默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又怎么抬头看过一圈冰窟般的万书阁。
这里绝对称得起‘万书’之名。
高达二十米的书柜组成环形的迷宫空间,既能轻易困住人,也困住徘徊其中的寒冷。
在默文冻得快要失去意识时,那个令他浑身一震,抖掉冰壳的人出现了。
腰身佝偻的老头,全身裹在厚实的黑袍当中。
他右手提灯举起,因此只照亮一张崎岖丑陋,像被陨石砸过的脸庞。
痤疮结成葡萄般的痕迹,从额角挂到唇边,两颊鼻头上的脓包高高肿起,仿佛稍微一动就能喷出深色脓液,令人恶寒不已。
视觉遭受重创,默文僵在原地,还在看或躲中间循环死机。
旁边的奥古斯倒是马上起立,深深鞠躬。
张嘴刚要说什么,大元帅却被老者扬手制止。
“现在是冬天,你好久不犯的偏头疼又发作了。”
一如那副超乎想象的丑恶面容,老者的声音也是难听至极。
高低音混乱,腔调时高时低,语气好比错乱机器拼出的产物,不伦不类。
而且,他居然有胆量不对大元帅使用敬语!
回神想到这茬,刚准备借题发挥说点什么的默文又僵住了。
老者探出枯树枝一样的左手,长到打卷的指甲刮擦着冰冻的书柜表面,滋滋作响。
“唔……十一月十,十月二十九,九月九,八月……”
“酒杯两支,第三,香酥盐……”
“奶油奶油,奶油乳酪饼……”
低念着意义不明的话语,老头提灯于书架间快步绕圈,行为举止逐渐有疯癫趋势。
他令人费解,普莱德大元帅的恭敬等待又让疑惑更上一层。
“你叫默文·比德。”
冷不防被点名,默文条件反射回了声‘是’。
“你带着弗雷泽·普莱德离开首都前往北境山脉,在斯卡蒂的营地停留六十八小时零七秒,你连续三次晚餐都被肉丝卡住牙缝,用舌尖偷偷舔,却怎么也弄不下来,刚到那晚还因为腹痛放了一整夜的屁。”
不为人知的事实被精准道出,默文一脸错愕,舌头无意间扫过牙缝。
由于短暂失神,他眼睁睁看着老头用恐怖的手捏住自己下巴,左右掰着细瞧。
片刻后怪老头加重力道按压,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记得叫醒你的家庭医生,出去后你要掉牙了,哈!”
局面愈发怪异,默文连忙挣开那只毛骨悚然的爪子,连连用眼神向奥古斯求救。
于是大元帅再上前半步,恭敬欠身道。
“敢问阁下,一切安好吗?”
似乎到现在为止,那老头才把大元帅放进眼里,围着人踱步,不停啧嘴发出怪声。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顿住,凑在奥古斯左耳边。
“你担忧的事,不会有问题。”
他接着一抻脖子,又绕到大元帅右边。
“婚礼的白鸽会在你的头顶上方飞过,你所爱的幼子将获得新的蜕变,他也为此甘之如饴,余生无憾。”
奥古斯听完眼睛一亮,但又谨慎地追问道。
“不知您有没有听说,上周的列车事故,我的人民因此受伤惨重,我心痛不已。”
元帅问的是遇难者,老头扭曲发皱的嘴角,摇摇头退开。
“是真是假皆无所谓,因为礼堂的钟声注定会为流星般的一对新人敲响,你的夫人感动拭泪,因她毕生所愿终于得偿,恭喜,恭喜呀……你们该走了。”
听完莫名其妙的话,稀里糊涂被赶走,默文在返回的路上忍不住开口了。
“恕我直言,元帅,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您可千万要对他的谏言多加斟酌啊。”
拥有相同秘密的人会拉近距离,许是因为这点,奥古斯瞥去一眼,露出浅浅的,意味深长的笑。
“上回你们去见的苏洛并不是苏霆的亲弟弟。真正的那个就如目前流传的,是上周的匹配者。其他的,你暂时没必要知道。”
默文瞬间瞪大双眼。
一个疯老头的话,为什么大元帅要相信到这个地步?
想问却没头绪,想劝又无从下手,头脑混沌的他竟然在跨出大门前脚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他满嘴血地爬起,擦拭的手掌正好兜住掉出来的牙齿碎块。
此时惊骇远远盖过痛感,默文上将只会仰头,看着似乎早有预料的元帅。
“我、牙、我的牙真的——那个人、那个老头……”
准确的说,那并非老头。
只是在这一次的会晤里,他选择了心仪的,也是他认为合适的面貌。
极寒书库里,他依然举灯立在原地。
“呼……”
他发出悠长的,像刚从梦中醒来的叹息。
紧接着,他敞开双臂,仰天发出喜悦的笑声。
宛如一罐装满的玻璃珠翻到,晶莹剔透的小球弹跳着随性乱蹦,在仿佛永无止歇的笑声中,他与四周都变化了。
冷雾消散,空间压缩,刚才令访客们胆寒的冰窟回归正常但仍旧壮观的书库,环形的排列密不透风。
他随手将灯放在空气中,任其似一团粘土自行揉搓,最后与书山的一层薄霜同时消失。
脚踩两摞图书,他拨弄着羽毛般轻软的黑发,脸与眼还藏在兜帽下。
“七七八八!你刚刚看到了吗!”
明明有着成年男性的声线,他却似小孩快速高抬腿,双臂学着翅膀扑扇,模样好不滑稽。
“是不存在者,是无法解读者,是胆大包天篡改者啊!”
“为什么?怎么会?好突然!怎么办!七七八八!”
“七七八八快救我!我是不是要赶紧逃!我会不会死?”
以狂喜的姿态表达惊恐,他的演技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因此,他呼喊的对象于他脑海应答。
【滚】
【等你真死了再叫我】
无法形容的声线,判别不了性别和语气,却准确传达厌恶这唯一一种情绪。
虽然厌恶,可他们共生一体的关系却又将他们紧密绑定。
所以,那道声音腻烦地再接一句。
【你一个已经在锁定对方查阅任务的人,安的什么心我会不知道么】
被说破小心思,原本欢快转圈圈的青年停下了,羞赧地对着食指。他的手也不再畸形了。
酝酿完毕,他抚着侧脸嗫嚅道。
“是啊,仅仅是在别人那里看了一两页,我就已经、已经——”
【想抹消掉他】
“一见钟情啦!”
【……】
像是听到始料未及的话,那道声音,或该称之为7788的系统,发出短暂且刺耳的噪音,切身演绎着‘谁的沉默震耳欲聋’。
片刻后,它又在那个陶醉撒花的青年脑中提示。
【你刚接了刺杀他的任务,用时0.001秒】
是看到的瞬间就选择接受,快得超越生理反应。
如果是因为一时激动眼拙点错,那情有可原,现在也理应懊恼或者……
“是这样吗?”
黑袍青年抛花的手一顿,随后双手高举,终于按捺不住地来了个大跳。
动作华丽又轻盈,堪比顶尖的天才舞者。
而他手舞足蹈欢呼着——
“好棒耶!”
同样耗时一毫秒做出的庆贺,换来7788相同的长久静默。
在单方面切断联系前,它发送出眼下最合适,同时也是它使用频率最高的回应。
【神经病变态赶紧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