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岚!”
地牢暗无天日,点滴黑水流于脚下,足尖顿留,步履又复匆匆。
行至深处,墙上灯火愈渐幽微,枯朽腐臭弥漫在空气中,引人作呕。
角落里躺着一人,绽开的皮肉翻露化脓,森森白骨赫然入目。
指甲被悉数剥除,指端分不清血肉。身上口子形态各异,与布料黏连在一起,已看不出衣衫本来颜色。
执嫣脚下一软,强撑着跑到执岚面前。
乌发蓬然掩面,胸口轻微起伏,尚探得一丝生气。
发丝凝结成簇,束束绺绺黏腻冰冷,刺得她指尖一疼。
黑褐色的眼皮如坠千钧,良久才揭开,露出织满红网的眼白。
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于微光中缓缓聚焦,在见到来人的一刹那,绽出几分犹疑。
眼神在她的面上描摹半晌,执岚才迟疑开口:“你怎么来了?”
声音如同行将就木的野叟,再不复往日刚劲有力。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执嫣颤着手轻抚执岚眼上干涸的血迹,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他。
“阿嫣,别哭......”
袖子胡乱一抹,泪水化开血水,惹得满脸脏污,道:“我不哭!公主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替她和亲去天胤,就能免你一死。”
静默许久,执岚释然一笑:“公主言而有信,不枉我......”
他说着,口中涌出大口大口乌黑的血,眼神掠过执嫣身后之人,最终回到她脸上,不肯挪开。
他已是气若游丝,却强撑起笑意,在她耳畔说道:“阿嫣,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家。万一......再入王庭,它可以......保全性命。”
瓷瓶被一只残缺不全的手紧紧塞入掌心,温热的血落了执嫣一身,她心头堵得发慌,她想要喊他,声音却不得而出。
她猛烈挣扎着,却只能在漩涡里越陷越深,七窍五内似被冰冷的水灌满,耳中渐渐静谧无声。
“阿嫣,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家。”
回家……执嫣抬头,暗牢之上裂开无数缝隙,却寻不见天狼启明。
只有一点寒光破风,黑色翎羽撕开夜色的伪装,没入心头。
执嫣看着自己从城楼上坠下,看着自己从白玉骢上落下,被千军万马践踏成泥。血水混入因陈绿草葱荣的土地,随着豆菽发芽、凋落,轮回往复,生生不息。
可惜草木终被铁蹄践踏,她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山舆图,成为因陈的催命符。
执岚、旦旦、小枝、英娘、海棠……一张张脸在眼前闪过,最终被一把火肆意焚烧。
一人高的草丛,成荫的绿意,漫天飞舞的萤灯,都被付之一炬。一夜之间,因陈再度变成不毛之地。
顷刻间,山河破碎,家国不复。
她在烈焰中挣扎,忽被拽入水底,冰冷的潭水浇灭她的灼热,又再度将她推上岸去,接受烈火无情的炙烤,接受秃鹫冷漠的审视。
胸口的疼痛剧烈起伏,执嫣遽然睁眼,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光影被幔帐割断,忽明忽暗,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素手凝脂掀开幔帐,莲步款款,驻足眼前。昳丽容颜逆着光,更衬出眉目妖冶。
阿银和她是相像的,却只像了七分皮面,剩下的三分融在她含冰沃雪的肌骨中,只站在那里,便得见参差。
执嫣还未作声,双手便被握住。她满身寒意,触碰到自己的掌心竟觉出几分热度。
灼华公主蹲下身,敛尽眼中薄霜,湮出波光盈盈,宛如春风化雪。
“教你受苦了。”
时移世易,执嫣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与阔别之时别无二致。
执嫣还记得,和亲队伍离开曜辰那日,红云连日,风歌沙鸣。
她回头,望见忽起的风扬起尘沙,翻飞高楼之上雪白的衣摆。满头云墨自鲛绡中侵出几缕,随着黄埃散漫,舞落风中。
灼华公主,欺霜赛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亲眼目送一颗弃子顶替自己远赴天胤,有去无回。
和亲和亲,若真的能以亲求和,为何还要突袭关城、屠戮因陈?
是日以来九死一生,不过是一场既定的笑话。
若非身不由己,谁又会愿意为人刀柄、执手于人?
若非生逢乱世,执岚和她,会像旦旦一样承欢膝下。
连日种种,历历在目,自己怎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任其云开雾散?
执嫣喉间一哽,积攒已久的犹疑与怨恨,在触到她指尖的刹那,变得更加沉凝郁结。
“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吧。”
雪漪十指上扶,触到执嫣肘下匕首,轻轻取出,放到案台之上。
“匕首锋利,切莫伤着自己。”
越是这般悲天悯人的姿态,越衬得她心如蛇蝎。
执嫣扯了扯嘴角,无力讥诮。
“公主答应过我的事,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