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幽暗中流淌,几分鼻音掺在微哑的声线里,时断时续。
高骏从未设想过此情此景,一时计无所出,手掌轻触微颤的肩头,最终又收了回来,只同她齐肩并坐,咬字轻了几分。
“你自幼在曜辰王庭长大,也会痛苦吗?”
“王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只有兄长的关心是真的。”
高骏想到那个拟执和亲的曜辰王,问道:“那他为什么还要送你来和亲?”
话音未落,心底萌生几分悔意,高骏正要岔开话题,便听她应声。
“他生了一场很重的病,我除了来和亲,别无选择。”
“止战言和,不必费一兵一卒。只可惜曜辰尚武,你哥哥,似乎只信奉以战止战。”
“你未免太过天真。曜辰与天胤对峙多年,天狼城守着西关,西关之下还有叠浪关。湖水盈泽,沃野千里,多好的一块肥肉啊,谁能甘心拱手他人呢?”
高骏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她说着这些,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十二年相安无事,若能维系,不也很好吗?”
“若是再算上杀父之仇、窃城之恨呢?”
高骏呼吸一重,被患难与共压制的怨与恨再度涌上来,又随着她沉静的声音落下。
“天狼城极少下雨,就是下了,还没落地便会干涸。偶得一隅浅泊,还没等争夺的人大打出手,已被流沙侵蚀。曜辰的皮货卖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掉毛龟裂;马匹逃散,骆驼饿死;天胤的醇酒运到天狼城价格一番了三番,青盐一月贵过一月……漫漫黄沙,不全是征戍白骨,多得是为寻出路溺死在大漠里的人。”
“戍边的将士们,哪个不为寻一条出路?固荣的父母死于山火,我爹找到他时,他已抱着烧焦的尸骨饿了三天。成三瞒报年龄筹资更戍,收到家书才知母亲早已病亡。我们这样的人,活一日赚一日。”
因陈往事在昏暗中寂寂回溯,执嫣垂下眼,听出几分动容。
从前有执岚在,她洗马喂马从不觉得辛苦;后来替嫁和亲,为寻山舆图遍体鳞伤,也不觉得辛苦;如今到因陈走了一遭,竟觉人生在世,万般皆苦。
活一日赚一日,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现在毒入骨髓,病入膏肓,活下去已成空谈。
执嫣叹息一声,玩笑般开口:“高校尉明明可以逃出生天,为何还要回来,莫不是真想做我曜辰驸马?”
高骏心底霎时柔软了一寸,又被她毫无含蓄的话打消。
“曜辰无信,天胤泱泱大国,岂能无义。”
“高校尉有情有义,明知是死路,黄泉碧落,也愿与我同赴吗?”
“黄泉碧落寒冷寂寞,哪有滚滚红尘来得动人?”
“若是如此,只怕百年之后,行州遍传的,皆是高校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豪情壮举了。”
“若真如此,不必等到百年之后,我大哥就该一怒把我送去恒州轮戍,永远回不了行州了。”
无穷无尽的未知里,听力被无限放大,执嫣轻易能捕捉到少年的笑意,没有试探,没有利用,纯粹得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荧光一点,忽自脚底升起,熠熠闪烁,悠悠扬扬,霎时消失不见。
执嫣侧耳,听到高骏劫后余生的雀跃。
“萤灯乃草蛹所化,草木尚能在此生长,就一定有路可以出去!”
原来这就是萤灯。
执岚曾同她讲过腐草化萤的故事,讲过苍翠欲滴的山坡,和一人高的草丛。草丛中随意拨弄,就能打出成片成片的夜光萤火,宛如地上星辰。
可曜辰终年无雨,铺天盖地的流沙里,没有他记忆中碧绿的山坡,和绿草作幻化的萤灯。
执嫣一度以为,这只是他不过随意编造,只为哄自己入眠,从没想过世间真的存在,也没想过会阴差阳错在这里找到。
只是可惜,造化捉弄,她再没机会告诉执岚,他口中的青山萤火,自己看到了。
耳畔呼吸一轻,萤灯复现眼前。
微光闪闪,被一双宽大的手小心翼翼地笼着。
她抬眼,目光和他相撞,微垂的黑眸清亮温驯,里面倒映着自己的眼睛。
高骏呼吸一滞,脚步后退踏入荒草丛中,惊起萤灯数点。
霎时,疏影漫流,地涌星辰。
循着光亮而去,执嫣看清草丛下森森白骨,不由一骇。
高骏也看清大概,挥开草丛向外几步,便见一方寒潭很深不见底。
甬道外连通的,竟是上次的洞窟。
头顶的裂隙已被夯实,不复先前光明,洞窟底下却依旧宽敞。
“当日可以泅渡至此,如今也能原路折返。一线天不深,山壁可以攀援,可以从那里走!”
高骏说着,卷起衣摆准备下水,却见执嫣仍坐在原地,隔着葱荣荒草望他,一双眼睛清冷如水。
“此处地裂已被掩埋,对面必也不见天光。横竖都是死,何必要选个逼仄狭窄的坟茔呢?”
“还没到山穷水尽,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死?”
高骏跨近拉起她,却被轻轻避开:“你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