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并不只是因为痛苦,才会想哭。
越知初忽然轻轻地问他:“仲灵,你现在……还痛吗?”
她的手,还在缓缓地摩挲他脸上的疤痕,仲灵愣愣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在问他的脸。
他笃定地答:“不,早就不痛了。”
越知初却放下了手,淡淡地笑道:“我不是问你的脸。”
仲灵怔了怔。
原来如此,不是问脸……不是问他的旧伤啊。
他恍然大悟地摇了摇头:“不痛了。”
越知初惊喜地看他,漆黑的凤眸亮晶晶的:“真的?”
“嗯。”池仲灵坚定地点点头,“小姐,我不怕火了。以后,我可以帮你做饭。”
越知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怕火,就能会做饭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她的表情却是满满的欣喜。
——她当然听懂了。
他不怕火了。
八年……八年了,他心里的伤,终于愈合了。
仲灵尴尬地挠了挠头,又认真地说:“我会好好和胡娘学的。”
越知初的心头,也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她其实不擅长、也不太喜欢主动和他们聊起这些,她一直深信——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
就像她一贯坚持的原则——
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不想自救的人。
可就在昨夜,当她看到池家兄弟拆掉了脸上的裹帘之后,在他们暴露了满脸的疤痕却无比轻松地回来之后,在她流出了久违的眼泪之后,在她看见了灶房里东倒西歪却醉得满脸带笑的大家之后……
她第一次,想以朋友的身份,认真地问问他们——
心里的伤,还痛不痛。
如果,报仇,曾是他们活着,唯一的心愿。
如今大仇已报,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又会是什么呢?
她真的会好奇。
可仲灵自然而然地回答她,他想学做饭。
他想,帮她做饭。
这么简单而平淡的答案,竟然让越知初体会到了久违的,“做人”的幸福。
是啊。
吃饭,睡觉,没有“不得不做的事”,却靠着自己的劳动,认真地过每一天。
这不就是每个人活着,最朴实的心愿吗?
如果没有谢轩,没有池家的悲剧,或许仲灵也早就过上了他所说的,那样平凡而并不需要“用尽全力”的人生。
仇恨,滋养了他们的躯体,让他们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坚强地活了下来。
甚至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武艺。
可恨意,也侵蚀了他们的灵魂。
如果没有仇恨——
如果没有仇恨,他们本就该、他们本就会,如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平静而充满希望地活着。
越知初想了想,还是故意对仲灵狡黠地说了句:“那你可有得学呢。做饭,也不比练轻功简单。要是难吃,我可不会顾及你的面子。”
“当然!”仲灵高兴地点头:“我有信心!小姐你就等着吧!周运那家伙能行,我肯定也行。”
周运……
越知初的眸光闪了闪。
她还没来得及和周运聊天。
手刃生父……这件事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听起来总不免让人感到唏嘘。
她还不知道,周运心里的伤……也好了吗?还会痛吗……
她想起那日在旺福客栈,和她说起周莲染生平的周运。他说起周莲染的离世,脸上甚至都没有流露半点悲伤。
那时的他看起来,只是,十分落寞。
周莲染,那个单纯而苦命的女子,一生都活在谢轩编织的美梦里。
可也是那个,令她沉浸到不愿清醒的美梦,最终给她带去了无尽的失望,和死亡。
直到谢安安射出毒针的那一刻,周运宁愿冒着丧命的风险,都坚守着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受伤而无能为力”的执念——
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怕黑”、“怕火”呢。
越知初抿了抿唇,嘴角的笑意不减,眸光却似乎穿过了仲灵的脸,看向了很远的远方。
她低声喃喃地说道:“是啊……你一定行的。”
你一定,行的。
不管是想学做饭的仲灵,还是一直怕黑的伯杰,还是重伤未愈的周运,还是依然坚持着制毒、制药的时冬夏……
还是,仍然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身的……江遇。
越知初心想,你们,都一定行的。
在王二赶着马车把胡娘送到坠叶的同时,越知初一边听着院子里胡娘亲切的呼唤,一边兴奋地看向仲灵:“太好了!胡娘终于来了,我肚子都饿扁啦!”
说完,她拉着仲灵的胳膊就一同起身,要去迎接胡娘。
“胡娘来啦!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虞国,启祥十年,秋。
八月十六这天,秋高气爽,天朗风清。
禹州府,大浮山的坠叶——
从灶房里走出的越知初,声如珠玉,笑靥如花。
而她身旁的那位男子,虽然满脸疤痕交错,看起来十分可怖。
可他一身白衣,健步带风,生意盎然。
——在这普通的一天,在胡娘带来的粗茶淡饭里,越知初吃出了独一无二的,“重生”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