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楼梯间时,她想起来了。
之前有一次,一个女孩发病,扯着她不准走,还问她为什么不来看她。
棠希文没有多想,至少她是完全不认识那女孩的,精神病人的世界也不能用常人思路去理解。
出了楼,一片落叶飘到棠希文头上,又落到了她衣服上,棠希文把它拍开,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
二楼的一扇窗户,一个女人猛然钻了回去。
棠希文知道,那是郑玲玉的那间病房。
她这么快就醒了吗?
她要回去跟她说会话吗?
郑玲玉最初住院的那两个月,棠希文每次来都会跟她聊半个小时的天,像一种作业。
那时候郑玲玉病情控制得好,棠希文就跟她说点在大学里的见闻,她认真地听着。
那几个月天气也很好,夕阳从窗外洒进来,却是金黄色的余晖,像早晨的太阳一样,照得病房也有了生气。
后来郑玲玉像是产生了耐药性,应该是这样的,否则棠希文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明郑玲玉怎么突然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样子。
精神病院的护士说,现在医生给郑玲玉加大了剂量。
所以郑玲玉一会正常,一会疯癫,发病毫无规律。
她妈妈的余生都会在这里度过,直到死去。
棠希文今年十九岁,她妈妈就三十九岁。
棠希文有些大学老师四十出头的,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她们的前头还有一片大好前程,有更高的台阶等着她们去跨越。
棠希文不知道郑玲玉的人生是何时停止的,可能是从郑玲玉放弃打胎那天开始的。
未婚先育这件事发生在女儿身上,棠虹一点也不惊奇。
她问孩子的爸爸是谁?
郑玲玉说:“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棠虹又问:“那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郑玲玉没回答。
多稀奇啊,她身边那群小姐妹,十七八岁生孩子的都有,虽然她骨子里也瞧不上她们,被男人甜言蜜语哄了几句,就不要饭碗了,大好的青春,去给谁做妈妈。
小姐妹给郑玲玉说:“生啊,当然要生,现在生恢复得快,你妈也年轻,可以让你妈给你带啊,你照样可以潇潇洒洒。”
算了吧,生孩子会变老变丑,你看看你,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脸上还一脸胶原蛋白呢,现在跟个黄脸婆似的,休想把我也拉进坑里。
郑玲玉第二天就叫上棠虹,去医院打胎。
这年头打胎的人真多,多得是跟郑玲玉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
护士让郑玲玉等等,去外面转转,三个小时后才到她。
转就转吧,旁边不是一个公园吗?
郑玲玉好久没跟她妈一起逛过公园了。
“妈,你看那只天鹅好丑啊。”
“它老了吧,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也漂亮。”
“你年轻那会漂亮吗?”
“废话,你妈年轻的时候,路边的流氓都不好意思多看我一眼。”
“吹吧,那我爸怎么跟别人跑了?”
“你爸跑了关我什么事?诶,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跟你一起挺好的,我老了也想要个人,这么陪着我。”
“你还打胎吗?”
“不打你帮我养吗?”
“行,我帮你养吧,多养一个也还行。”
郑玲玉从医院出去,第二次进医院,是生孩子的时候。
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得笨重,呕吐,脱发,各种疼痛无时无刻折磨着她。
怀孕的时候她有好几次出血,就那么挺过去了。
挺不过去也行,她有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但是肚子都这么大了,打也不好打了。
当初就不该一时兴起把它留下的。
郑玲玉跑到城里,挺着大肚子打工,存了一点侥幸心里,万一就把孩子累死了呢?还可以找老板讹笔钱。
最后找了份帮人看店的工作,钱没讹到,赚得还比以前少。
孩子出生那天,棠虹坐了一夜的车赶到医院。
“你是孩子奶奶?”
“外婆。”
“孩子得了黄疸,产妇说没钱治,她明天就要出院。”
“治!要治,我给钱治!”棠虹从衣服内包里拿出一块布,将里面的钱全部拿给医生,“这些够吗?不够我再去取。”
“去那边缴费。”
棠虹看着保温箱里发黄的婴儿,松了一口气,还好她赶到了。
护士走过来:“郑玲玉是你女儿?”
“是。”
“她人不在了。”
外婆说,小希的妈妈很不容易,怀小希的时候吃了很多苦,生小希的时候年纪太小了。
所以小希要体谅妈妈,懂吗?
三岁的棠希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十九岁的棠希文还是没懂,除了血缘关系,还有什么吗?
还有什么值得她忍受这么多年的?
她不会回去的,她心底的某一处,和寻常人一样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