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荒野，落了雪，两个人戴着斗笠，一前一后走在雪中。

“确定东西都带上了吗？”菅原道长问。

竹中宗治低声道：“嗯。”

没有落下的吧？”菅原道长回头看向京都城方向，那座城已消弭在地平线远处，什么也瞧不见了。

“没有。”竹中宗治扣紧腰间佩刀——那是源庆光最后给他的礼物，按照他的身量打成的一把短刀，刀柄上还刻着源氏家纹。

菅原道长轻笑道：“明明落了东西——你的心还在京都，还放在源家。”

竹中宗治闷闷不乐，心道放在源家又怎么样？又不能真的留在那里。

第一次同师父出远门，遇到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收服了强大的妖怪作自己的助力，又一起玩遍了京都城，是十五年未曾有过的体验。

可是这样的幸福怎么会和早春的樱花一样，开得纷纷扬扬绚烂繁盛，不足十日，又凋零不见了。

宗治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盛放过恐惧，也盛放过喜悦，但那里现在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放。

他眼睛发酸，第一次体会到寂寞。

“你未来还会遇到很多人，”菅原道长叹气，“也会和很多人分别，现在就哭哭啼啼的，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想和很多人见面，但不想和他们分开……”竹中宗治低头抹掉自己的眼泪，又快走几步，挽住了菅原道长的胳膊，“师父，有没有人会像你一样，愿意一直陪着我走……”

菅原道长沉默良久，说道： “会有的。”

竹中宗治垂下脑袋，从袖中掏出了封存信长的纸人，那身披铠甲的武士灵魂正在纸人里呼呼大睡，根本不会搭理自己。

他忍不住抓紧了道长的衣袖，这是他唯一能依赖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只要师父在身边就好。

菅原道长感到手臂一沉，是少年正抱着他的胳膊，挂在他身上撒娇。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菅原道长哑然失笑，“刚刚还在抹眼泪，现在又扑过来撒娇？这回又想要什么了？”

竹中宗治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我要你背着我，我累了。”

“把你的信长喊出来，叫他背你去，”菅原道长伸手一弹他的脑门，“你这小鬼，三天不管就要上房揭瓦了，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父？”

竹中宗治揉揉自己的额头，哼了一声又松开手，故意落后菅原道长一小段距离表示不满。

“按你这个走法，我们再走一周也到不了大阪城。”菅原道长头也不回，幽幽抛下一句话走远了。

他们的下一站是丰臣秀吉的居所大阪城，与京都相距不远，据菅原道长描述，这位英雄在世时便是个十分狡猾精明的角色，就算化为鬼怪，也一定是大隐隐于市，混迹于人鬼之间牟利的类型——也不知他化为鬼怪，是什么样子？

小宗治低头想着，又掏出信长纸人，将他唤出——信长一脸倦容，带着起床气回头一按少年的脑袋：“小鬼！你干什么？”

“你见过丰臣秀吉没有？”竹中宗治好奇地问。

“你是白痴吗？”信长一脸黑线，“还是说，后世史书中没有记载这家伙怎么从我手下发家的？”

“不！”少年连连摆手指正，“我说的是：你有没有见过他当鬼的样子？”

织田信长扯扯嘴角：“我死在这猴子前头，我怎么知道！”

信长所谓猴子，自然指的是形貌丑陋，身材矮小的秀吉，想到秀吉在自己手下任事时，顶着张猴子脸忙前忙后的殷勤样子，信长忽然坏笑一下，朝少年夸口道：“不过，这猴子活着的时候，可是人群里数一数二的巨人——到时候找个长的高的妖怪认一下就成了。”

少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又攀住了他的胳膊。

“又有什么事？”信长有些不耐烦。

“我要你背我。”竹中宗治摇了摇织田信长的胳膊。

织田信长翻了个白眼：“这是你求人的态度？你找你师父去！”

竹中宗治心里很不爽，但他深知，对这头吃软不吃硬的犟驴可不能光甩鞭子不给萝卜。

他心一横，用之前扑到夜叉怀里撒娇的语气夹起嗓子，扭捏作态道：“老爷……”

“你别假惺惺的！”织田信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下把少年推远了。

“你之前不是很受用吗？”竹中宗治面露不解，但还是贴过来可怜巴巴地撒娇，“唉——信长——你就背背我嘛，等我休息好了，想让我干什么都行……”

织田信长被烦到受不了，径直上前几步，又朝少年拍了拍自己的肩，示意他少废话，赶紧爬上去。

小宗治嫣然一笑，一跳扑上男人脊背，又紧紧环住他的肩，探头在信长耳边小声道：“谢谢你……”

信长轻嗤，根本不理会这小鬼的举动，两手抓着少年大腿根向上一托，背起他便向前大步走。

“你师父走的真快，才一会儿的功夫都看不到他了。”信长道。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分外惬意，宗治有些发困，便将头伏在信长肩上小憩。

“小宗治……”耳边风声夹了一缕温柔的气息，竹中宗治睁开一只眼，看到个穿狩衣的无面小纸人飘在自己脸边，雪白两手正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见宗治醒了，纸人便欢乐地跳了两下，飞到宗治耳边与他贴耳说悄悄话：“再往前走有家驿站，今晚我们在这里歇脚。”

“知道啦……”竹中宗治微微一笑。

那纸人点点头，便飘飘然落在竹中宗治背上不动了。

这纸人上沾染过道长的气息，虽没有灵智与人交流，用于传音是绰绰有余了。

宗治把纸人捻起，放在自己怀里收好。

“我听师父说……”宗治低声细语，“前面有个驿站，让我们在那里过夜。到那时候我们俩睡在一个房间，好不好？”

“光让我睡房间算什么，”信长坏笑道，“我要你给我端茶倒水，按肩捶腿！”

宗治哼了一声，伏在信长肩上装睡。

信长将少年身体猛地一抬：“你自己说干什么都行，可不准出尔反尔！”

“知道啦知道啦！”宗治无奈道。

走过寂静而两侧的远处都落着村庄的雪原，穿过磨损严重的石桥，复行数里，单调的白色中忽然冒出个黑色的顶，而远远有人声马声传来——信长料想此处便是所谓的驿站了。

菅原道长果然站在驿站院前等着他们，手中还拿着个剥好的，缺了一瓣的橘子。

“到了。”信长偏头对宗治说。

竹中宗治将头一抬，正好看到菅原道长用温柔的笑眼朝他脸上看。他而也以笑脸相还，又跳下信长的背，一路小跑扑到师父怀中，嘴巴马上被塞了瓣冰凉的橘子。

“好酸！”竹中宗治咧嘴笑道，“师父！你从哪里弄来的啊？”

“你又骗人，我刚吃过，这橘子是甜的，”菅原道长把橘子塞到宗治手里，摸摸宗治的脑袋，“有队商队要进大阪城做生意，我便搭了一阵车，又跟他们买了几个橘子吃。”

宗治一扭头，看到信长已站在自己身边，两手抱臂看着自己，便转身把橘子塞进信长嘴里，眨眼问他道：“甜不甜？”

“酸的！”信长呲牙咧嘴，“你这小鬼，就拿这种东西糊弄我？”

宗治扭头对菅原道长一拍胸脯：“我早说了！”

菅原道长哑然失笑：“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来骗我。”

宗治笑了笑，而信长揉揉肚子，拉着宗治的手到驿站中找吃的。

这驿站开在两座大城的必经之路上，因而客流繁盛，老板也设了餐馆生意，做些豆腐汤，杂煮一类的家常菜待客，所用食材虽然常见，味道也不出众，在疲惫终日饥肠辘辘的旅人眼中，却是胜过佳肴美馔，无他，唯念家乡风味而已。

一碗冒着热气的海带豆腐汤下肚，宗治感到整个身体都暖融融的。他将头靠在信长肩上，望着院中闹哄哄交织着各地口音的人群，开口问道：“你说，丰臣秀吉会不会混在里边偷看我们？”

织田信长笑问：“那你觉得这里的谁最像秀吉？”

“那个端菜来的伙计？他鬼鬼祟祟的，站在远处偷偷看我们，还有那个卖橘子的老板，看到我师父的衣服时候表情很奇怪，还有！那个驿站老板也是……”竹中宗治扳着手指头一一去数，一时间觉得这旅店里十分危险，处处是埋伏，“要是秀吉想趁我睡着了杀我，你可要带上我赶紧跑啊，我死了就没人能放你出来了！”

织田信长将少年搂进怀里，努力憋笑道：“他们都不像，他们都不够高。”

竹中宗治认真地想了一想，又指向人群中一个长的甚憨厚的高大汉子：“那个，像不像？”

织田信长难掩笑意：“像……毕竟这猴子真是……高大威猛……”

竹中宗治：？

织田信长咳咳几声，连忙转移话题，聊起了大阪的故事，而小宗治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大阪城原址的中心是隶属于一向宗的石山本愿寺，此处在战国时代曾香火繁盛，信众极多，十一代法主显如自居为地主，拒绝织田信长进据此处，双方僵持了十一年，信长才将本愿寺所在地收入囊中——而本愿寺早就在连年战火中化为灰烬。

“原来我也想过在这里建城，”织田信长咽下一杯热茶，语气有些不甘，“如果不是那次叛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