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听得这三个字,浑身忽然发冷。
众鬼怪看主上表情冷肃,也跟着默不作声,而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无面鬼又爆发一阵刺耳的尖笑。
“呀,我还好奇主上怎么忽然带美人回来,原来是想给死去的森兰丸找个替身——”无面鬼把少年的脸拨来拨去,弄得少年有些难受地偏过脸,躲避它的动作,“我虽然未曾亲见主上生前那位小姓森兰丸的脸,但看这孩子的气质,想必和森兰丸是很像的了。”
青面罗刹再次拔刀,这一次刀锋径直朝无面鬼执扇挡脸的那一条手臂飞去,而无面鬼回身一躲,竟自避开了那飞来的刀刃。
织田信长仍站在原地,不说一句话,只是怔怔地盯着竹中宗治的脸看。
它想起了那件令自己心生不快的事——不,那感情与其说是不快,不如说是痛楚。
时间回到百年前那个夏夜,距天下人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将军织田信长,正着一身黑色小袖袴子,端坐于本能寺内室之中,任由夏风从敞开的门户拂过他的胸膛,而又吹进房间中。
院中蝉鸣阵阵,又有纺织娘与蚱蜢卧在草丛中摩擦翅膀,不断发出“轧织”“轧织”的声响,扰得人莫名心乱。
织田信长莫名想起前几夜与庙中僧人下的那几局无解的棋,越想越觉得某几步不该如此下,而心中的情绪渐渐浓郁起来,他叹了口气,回头转向房间中的另一个人,轻声叫起他的名字。
“森兰丸。”
正在房间内为他铺被子的少年闻言停下动作,慢慢站起来,又缓缓行至他身后,再对着他的背跪坐下来,恭顺地为他捏起肩膀。
“信长大人,有什么事?”少年语调温柔,而捏肩的力道也恰到好处,让人顺心。
织田信长不说话,少年轻轻笑了一笑,知道这大将军又要自己来猜心中想法,便试探着开了口:“您在想,那几局棋如果半路改换下法,想必是能赢的,对吗?”
织田信长心事被少年说中,却意外有些不愿承认,他捏住少年的手,引他坐在自己对面,一手摸了摸少年俊秀出挑的脸,语气中有些爱怜:“不,我在想,你已经成年了,该放你去封地当大名了。”
森兰丸垂下眼,将鬓发拢了一拢,静静答道:“不,在信长大人这里,我还没成年呢。您不是说过,我还没到该束发改头的年纪?”
“你呀,总是这么聪明。”织田信长忍俊不禁,便将少年一下搂进怀里,抚摸着他颈后柔顺的发,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将少年的软唇同自己的碰了一碰,而另一手已悄然伸到少年腰间的衣带上。
少年脸红了一下,将手覆在织田信长那不安分的手上:“信长大人,夜已深了,还请早些休息——今夜,就由我来为您值守。”
织田信长揽住他温存了一阵,待少年的脸烧灼如同霞色,才心满意足的张开双臂,放少年站了起来。
少年逃也似地脱离他的怀抱,匆匆走出房间,又在门口驻足,将身一回,面带浅笑轻柔地关住房门,将整座房间笼在温暖的黑暗之中。
织田信长安然躺下,如同平时所做那样想了一阵事情,从近来在京都所见风景想到统一全国后的规划,最后又把思绪落回那一门皆为忠臣的森家上。
森兰丸的父亲森可成是早年随他征战四方,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家臣,而早在浅井氏倒戈,森可成于混战中身死的那日,他就对森家一众幼子遗孤暗自发誓,要保佑他们一生平安生活。
而在此时,年仅六岁的森兰丸却捉住他的袖子,用稚嫩的嗓音说道:“我们的父亲为您战死,并不是期望您把我们当作遗孤照顾……请让兰丸为您分忧吧,信长大人。”
从此他便知道,这孩子非同一般,因而在森家孩子中,他总是更喜欢兰丸一些,更常常把兰丸带在身边,让男孩展现他的早慧机敏与善解人意——而相处日久,他便在某一天发现,自己已经有些难以忍受少年不在身边的日子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森兰丸成了他的小姓,先是替他负责生活起居,后来又兼领内政,至森兰丸十六岁时,少年已成了信长手下总揽诸事的首席奉行,信长对其的宠爱也达到了巅峰。
而森兰丸却仍是那样荣辱不惊的态度,无论织田信长是愤怒还是狂喜,森兰丸都能淡然说出他内心真正所想,又顺从他的命令,默默将事情料理好。
这孩子如此让他称意顺心,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赏给他两座城池,而又不愿放森兰丸离开身边,赏给他名刀不动行光,可又不愿看少年像父亲一样为他拔刀出鞘,征战四方——他只愿少年做一柄不出鞘的刀,永远安稳地系在自己身侧,到时候他做幕府将军,就让森兰丸继续做他的小姓好了——可是少年总会长大成人的,无论那头发有没有束起来,他都已从少年日渐结实的身体中嗅到了成熟的征兆。
……算了,等明日再说吧,反正无论未来怎样,森兰丸都会陪在自己身边的,织田信长迷迷糊糊地想着,便合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然而,迎接他的却不是未来,而是寺庙外明智光秀的伏兵所发出的隆隆炮响。
他被一阵猛烈炮响震醒,身为将军的警觉令他匆忙起身,发现门正开着,寺庙外厮杀之声不绝于耳,远处更有一片火光。而森兰丸已与一众武士侍立堂下,静候他的命令。
“是谁在开炮?”他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却想不到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明智光秀,”森兰丸答,“明智光秀暗中设了埋伏,主上,我们先掩护您撤退,到您的长子那里去!”
织田信长心中大惊,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位心腹之臣与他倒戈相向,而下一刻,他又恢复镇定,便在一班武士的掩护下,悄悄赶往寺庙后院的小道。
而那明智光秀素来心细如发,又十分歹毒,怎么会朝他们露出破绽?待织田信长一班人赶到后院中,那小道的小小山门忽然窜出数十武士,将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信长手下武士虽忠毅无双,亦是双拳难敌四手,而那寺前火光已蔓延至院中,将他们彻底变做了瓮中之鳖。
身前诸武士力不能敌,被杀得连连后退,直到后院厢房前。其中孱弱者更是被敌军一刀贯穿,又残忍地丢至路边,一路的武士尸身越堆越多,已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残肢乱碎于地,将这寺庙的小路硬生生杀作了一道血淋淋的修罗地狱道。
而走在那修罗道最前首的,是明智光秀手下名为安田国继的武士,那建功立业的雄心在他眼中灼灼燃烧,手中嗜血刀锋一往无前,杀人越多便越发凶狠,似乎已经将织田信长视作死人,只待利刃出鞘,便能将其首顺利取下邀功。
“我之寿命竟绝于此!”织田信长长叹一声,自知今日之死已是不能更改的定局。
而武人的自尊却令他难以束手待毙,宁可自行切腹而死,也绝不能任由敌人取了去——于是他朝森兰丸望了一望,而少年亦看到他眼中赴死的决心,于是两人在战火中相对看了一眼,便各自奔赴使命,织田信长退至厢房中,默默拔出佩刀,做着切腹自尽的准备,而少年则忍着身上刀伤,冲上前与敌人拼死相搏,守护主上的最后一程。
这亦是一间暗室,却不如少年所流连过的那间温暖,而是寒冷,彻骨的冷,明明是夏日,织田信长却如同赤身坐在数九寒冬中一般,他端坐屋中,举起佩刀瞧了一瞧,却看不见那本该在剑刃处泛起的冷光。
于是他打了火折子,又随意将其甩在一边,任由那火顺着地板烧到一边房柱上,又蔓延满屋,烧得整座房子的空气灼热起来,而他终于满意地举起佩刀,对准自己的腹部,一下猛刺进去。
他非常之痛,又非常之满足,而身体仍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任由鲜血从腹中不住地涌流出来。